一叶扁舟寄余生 第8章 八、茨维塔耶娃的诗集

十年赶到东田径场的时候，裁判吹响了终场的哨音，于小舟虽然踢进三个球，但他们队还是4比6输掉了比赛。他没有太难过，好久没有踢全场了，过程的兴奋以及接下来要见到叶十年的喜悦，超越了一切。

往场边走的时候，9号过来和他握手，“兄弟，踢得很好，你是不是受过专业训练？”

于小舟忙摆摆手，又顺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没，就以前在国外的时候踢过几年野球。”

“加个微信呗，以后一起约球。”

“行啊，我手机在那边放着呢，走吧。”说完他就抬头看向场边，叶十年就站在那低头看着手机。

于小舟没由来地涌起一阵幸福，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妈妈枕边看过的那本书，书的扉页上写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那时的他，根本理解不了那意境，只觉得酸溜溜的。而今天，他看着十年站在场边等他，他才明白，幸福有时无需言语。

“叶老师。”

十年抬起头来，映入眼前的就是一张运动过后红扑扑的、天然无须雕琢的脸蛋。

“于小舟。”

于小舟从地上拿起自己的衣服，拿出手机和9号加上了微信，冯季铭也一边抱怨着一边走了过来：“啊，小舟啊，我真的防不住啊。那个前锋真的太猛了！”

等走近一些，冯季铭才看清站在于小舟旁边的就是他口中的9号，他忙说：“兄弟，你真的太猛了。”

“你守得不错啊，就是有点危险。”

“真不好意思，差点没收住。”

“没事没事，下次再约着一起踢啊。”

“行。”

等9号走了，冯季铭才注意到旁边的叶十年，他开始以为这个姑娘是跟着9号的，这才发现，她是来找于小舟的。他有些懂了，嘴上也没把门：“啊啊啊啊，于小舟，你不介绍一下吗？”

“您好，我叫叶十年，在平城研究所上学。”

季铭说：“您好，我是季铭，小舟的朋友，做室内设计。”说罢冲小舟挤眉弄眼，等着他解释。

“叶十年，叶老师，是剧组请来给我们上文学课的老师，这里的在读博士。”

季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是不是应该先提前消失了？”

十年觉得自己答应于小舟，实在过于莽撞了，她咬了咬下嘴唇，觉得现在应该消失的是她。

小舟瞪了一眼季铭，问道：“这里有地方洗澡吗？一身的汗味。”

虽然才是四月的天气，但踢了全场的小舟还是汗流浃背，球衣湿答答地糊在身上，显出他那健康的身材。

刚入组的时候，小舟是瘦的，一种青年人的瘦。但入组后，导演对他们的身材有严格的要求，那群年轻人一个个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加健美。小舟在这种蜕变中变得尤为明显，他那张脸还是那么青春，但整个人的气质大变，更多了几分少年英雄的气概，越发摄人心魄。

十年只得小心地望向别处。

“有的，在那个体育馆里有。”季铭拿出手机，“他们在群里说，拿饭卡刷就可以了。好像也有自助机，可以买临时卡。”

“用我的吧。”

小舟接过饭卡，看着饭卡上十年的证件照，这照片也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拍的了，看起来还是一脸青春的稚嫩。

“不好意思，那只能麻烦叶老师你等等我们了。”

“没关系，我在体育馆门口等你们，不着急。”

季铭走远了，这才用肩膀撞了小舟的肩膀，挑眉问道：“老师？你喜欢这种？”

小舟停下了脚步，脸色有些严肃，“季铭，她是我喜欢的人，我不希望你拿她来打趣。”

“你们真在一起了？”

“没有，但是我好像真的喜欢她了。”

“她比你大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不会喜欢我。”

“她不喜欢你？”

小舟有些难过，“我还感受不到她的喜欢。”

“你告白了？”

“没。”

“那你泄什么气啊，想好了就去追呀！你都还没和她表白呢，就在这里顾影自怜。兄弟！振作起来！”

“你说的也是，但是我怕一表露心迹，她就会跑走。”

“跑走？你这样的脸这样的身材，多少女孩子上赶着爬你床上啊，还跑？”

“她不是那种人。”

“你们才认识多久？你了解她吗？”

“我就是知道。”

“没看出来，你还相信爱情那一套啊？你们才认识多久啊，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得过来吧。”

小舟懒得和他争辩，“你难道没听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

季铭没有看过《牡丹亭》，也没有听过这话，但他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从小舟手里拿过十年的饭卡，仔细看那张证件照，照片里的她露着光洁的额头，笑得有些局促，但还是能看出是清秀水灵的姑娘。

他试着去理解小舟的喜欢，但他还是觉得小舟不过是吃惯了火锅突然想换个清淡的口味罢了。

十年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开始看，学校里很多这样的同学，所以她的行为也不算突兀。

小舟洗完澡，换了身衣服，一身清爽地跑向她。那时他还没成名，出入也不用遮掩，自然地和这所学校融为一体。不过他那欢快的步伐和样貌，还是吸引了一些同学的目光。

他跑过去，拍了拍十年的肩膀，等她回头的时候又躲到另一边，他被这老掉牙的游戏逗得哈哈大笑，但十年却没有笑。

她皱着眉问：“你朋友呢？”

“他有事先走了。”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十年旁边，趁十年还没反应过来就拿走了她手里的书，“你在看什么呢？《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嗯，茨维塔耶娃的诗集。”

“你还喜欢看诗歌？”

“你不是要还我书吗？”十年答非所问。

小舟笑道：“忘记拿了，下次再还你。”

“一个借口不能用两次。”

小舟被她的直白逗笑，拿过十年手里的书，“那再多拿一本？”

“这本是我自己的，大不了就不还了。”

小舟撇了撇嘴，“这么大方。”他翻开目录，接着问，“你最喜欢哪篇？”

十年摇摇头说：“听起来很矫情造作，但我没有‘最喜欢’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舟抬眉看她，她嘴角噙着一缕自然的笑，低头看着被他拿在手里的书，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这张脸，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放松的神情。许是他盯得有些久，十年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忙往旁边挪了挪，神色也有些不自在了。

“你不急吧？我想看看这本书。”他往十年边上挪了挪，十年旁边就是栏杆了，她退无可退。

“没关系的，时间还早。”

“你晚上有事吗？”

“啊？”

“叶老师，如果从叙事学来分析，你说‘时间还早’是不是意味着你等会晚点有事情？”

十年忍不住笑了，“没，我没事，你可以慢慢看。”

小舟一边翻书一边说：“其实这样的傍晚在校园里看书，还挺惬意的。”

“嗯。”

“你一般会这样坐在台阶上看书吗？”

“有时候天气好的傍晚会来。”

小舟发现，只要一聊到和书有关的话题，十年就会变得很慷慨。

“叶老师，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看得很杂。”

“你明天有时间吗？”

“啊？”

“我听说一家很有名的独立书店，好像叫什么圣，明天想去看看，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你说圣所吗？”

“对，圣所。”

“明天？”十年顿了顿，继续说，“明天我会去那参加一个诗歌分享会。”

小舟继续装作低头看书，好藏住他那快忍不住的笑意，“那我们一起去吧。明天几点？我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叶老师，其实是我不认识路，怕找不着。我有一辆小电驴，充满电应该能骑过去吧。”小舟望向十年，“反正我们也会在分享会上碰见的，不是吗？”

十年觉得当面聊天就是这个不好，他被小舟逼得节节败退。

“那，明天下午一点半见吧？分享会三点开始。”

“好。那分享会结束，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我明晚还得回去基地。”小舟没给十年拒绝的时间，把书递到她面前，“我喜欢这首。”

十年看着他纤长的手指，钝钝的指甲盖，这才看清那页诗集，是《爱情！爱情！……》

“她的诗歌好像写了很多爱情。”小舟又说。

“爱情与死亡，是茨维塔耶娃诗歌里的重要主题。1913年，她写了一首《他们有多少人已掉进深渊》，我背不完全诗，但诗的最后一句我还记得，‘再给我一份爱，因为，我终将必死无疑’。”

小舟为之一震，他深情地看着十年，她如此聪明、生动，让他轻而易举就献出了自己的心。他轻轻地重复那句诗：“再给我一份爱，因为，我终将必死无疑。”却也好似在借机说出自己的心声。

十年扭头看着他，她应该看出了他那遮掩不住的爱意，所以很快就撇了头，站起身，僵硬地说：“走吧，去吃饭了。”

小舟想，不能着急，要徐徐图之。所以他也欢快地起了身，说道：“走吧，还真有些饿了。”

“你想吃什么？米饭还是面食或者什么？”

“你一般吃什么？”

“我一般吃米饭。”

“我忘记了，你是南方的。那我们去吃米饭吧。”

“没关系的，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不用迁就我。”

“叶老师，你忘记了，我也是南方人，我吃不惯面食。”

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路上小舟像个来游学的学生一样，和她问东问西，她真正做到了像个老师一样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吃了饭，小舟执意要送十年回宿舍，但学校里七拐八绕的，十年担心他会找不着路。

“叶老师，还是我送你过去吧，哪有让女生送男生的理？不过叶老师，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而且你别担心，我要是找不着路，我可以问路上的同学嘛。”

小舟和十年并排走着，他希望那条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但他们还是走到了宿舍门口，十年回身看着小舟，冲他友好地笑了笑。

“谢谢，你路上小心。”

“老师，你的手机号多少？我怕等会迷路，找不着你。”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怕找不着人问路，你好像经常不看微信。”

“我等会发给你。”

小舟笑着说：“还是现在吧。”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十年。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边输自己的号码边说：“于小舟，你……”刚说到这，她就轻笑一声，把手机递还给了他。

小舟拨通了那串号码，十年拿起手机给他看。

小舟说：“老师，你刚想说什么？”

十年看着他那清亮的眸子，弯弯的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快完了。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见她不说话，小舟说：“叶老师，明天见。”

十年看着他边走边回头冲她挥手，高大的梧桐树下，高大的他。十年刚准备转身回宿舍，小舟又跑了回来，笑着对她说：“忘记说了，叶老师，晚安。”说罢就跑走了，留十年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十年抬头看着梧桐树，没由来地涌起一阵孤独，她知道，孤独是爱的开始。

十年刚走回宿舍，手机就响了，她记得那串号码，是于小舟。

“叶老师，我是于小舟。我好像迷路了。”

十年知道，他根本不会迷路，而且他离开的时间还这么短。她的心狂跳不止，她为他的小心思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可是她无法回应。

人类的情绪就是如此复杂，十年对于小舟，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在意。他这么好一个人，这么年轻漂亮，怎么能不触动她那原始的冲动。

老天会原谅她的，原谅她这种肤浅的情感，也会原谅她的贪恋和退缩。

见她很久没有开口，小舟又说：“叶老师？”

“嗯？”

“叶老师，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我们明天见。”

“嗯，好”

实际上那时于小舟压根还没有走，他又回到了宿舍楼下，看着那一扇扇亮灯的窗子，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少年的心，被这种强烈的情感折磨得有些难受，可是他知道，明天他又能见到她了。

小舟回到和季铭合租的房子，拿了电车钥匙去充电，他只有一个头盔，所以不得不敲响季铭的房门。

“明天借你的头盔给我？”

“你要去骑车？”

“骑小电驴。”

“骑小电驴你借我头盔？你自己车屁股那不是有一个？”

“我两个人。”

季铭挑了挑眉：“要不然我摩托车也借你？”

“不用了，骑小电驴更浪漫。”

季铭翻了个白眼：“就在玄关那放着，你自己拿吧。”

“谢谢啦。”

小舟在满心的欢喜中睡到了日晒三竿，而十年早早就起来去图书馆勤工俭学。她的工作很简单，把自助借还机上的书籍重新放回对应的书架上。工作不忙，闲暇的时候她可以坐在吧台那里看书，写论文，不过也挣不了太多的钱。

在读博士之前，课程压力不是很大，学业上也能应付自如，十年做着好几份兼职。但一个文科生，也挣不了多少大钱。读博之后，课业压力变大，还有毕业要求，又公费去哈佛交流了一年，她就只留下家教和图书馆的勤工俭学两份工作，偶尔再写些影评投稿，倒也不算过得贫困。有时候运气好，稿子被采用得多，她还可以过得算滋润。但是她写的影评有些学究气，理论艰涩，并不是那么迎合大众的口味，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中稿。不过她那时年轻又清高，不愿意放低自己对学术的追求，倒也安于清贫。

她也始终牢记陈岩的嘱托，爱惜着自己的羽毛。

把书都放回了书架，十年坐回到吧台看书。她今天没有再看茨维塔耶娃的诗集，看的是菲尔斯基的《现代性的性别》。智慧图书馆建设之后，很少人会来吧台咨询，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些艰深的理论书。一个上午，果然没有一个人来吧台，十年把书装到包里，和保安大叔道了别就去食堂吃饭了，这时才拿出手机看见于小舟发的消息。

她的微信是静音的，了解她的人，包括陈老师都知道，如果你有急事要找叶十年，那你得给她打电话，不然你只能听候上天的旨意。

“叶老师，等会你在宿舍门口等我就行了。”

“叶老师，今天好像有些凉，骑车可能风很大，你多穿点。”发完这句，小舟其实有些后悔，她要是冷了，那他不是正好可以把衣服给她吗。但他还是没有撤回，他觉得自己应该坦荡一些，不要沉迷这种花花肠子。

十年想了想，回复道：“好的，我在宿舍楼下等你。你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