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寄余生 第5章 五、人生在世如春梦

十年一大早就来到了机场，她只背了一个双肩包，简单装了些行李。一下飞机，她就坐机场大巴到了市区，又坐公交来到县城的学校。

她们家所在的临县，是桂市辖十个县里离城区最近的县城，前几年划进了市辖区，连市政府和一大堆工业园区都搬到了这。一条小江穿城而过，将这县城分成了东西两半。十年在这美丽的小县城里度过她愉快又幸福的童年时光。她的爸爸叶涛是县里医院的外科医生，妈妈谢春莲也在她出生后，从村里的代课老师成了县里小学的语文老师。她本来也可以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但一切在她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爸妈去世后，她被送去了爷爷奶奶家，和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婶婶和堂弟一起生活。

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尤其是有退休工资在家掌握话语权的奶奶，本来就不喜欢她，更不喜欢她那生了一个就不再生的妈。而且他们还听说，赵丹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上孩子了。十年的叔叔没本事，初中没毕业就学不下去了，靠啃老和打点零工过活。但她刚去的时候，大家对她也还有着悲悯，待她的态度也还可以。

案子结案了，警方已经撤走了警戒线，医院要把房子收回去，催他们来把东西清走。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早就惦记着去那个家里找找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就带着十年和堂弟去到了家里。

他们一进屋就直奔主卧，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十年见他们翻得热火朝天，就小心地回到自己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盒子。他们家之前被盗过，他们一家去市里吃饭回来，发现小偷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虽然没偷走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还是后怕。从那之后，谢春莲就把不多的首饰，一条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藏在了十年的衣柜里。

十年小心翼翼地把项链和耳环藏在身上，又把衣柜里的衣服都装到袋子里，这才出了房间，屋外已是一片狼籍，另外四个人正满脸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见到十年费力地拖着一大袋衣服，也没人上来帮忙，而是焦急地问她：“十年，你爸爸妈妈把钱都放哪呢？”

她摇头。

婶婶忙给另外三人示意，自己走上前去，装出和蔼的笑容问：“十年，你好好想想。想到了，晚上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十年还是摇摇头。

见她一问三不知，她奶奶立马火了，怒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没用的赔钱货！”她的声音有些大，吓得谢安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忙柔声安慰。

“我想起来了！”

十年跑到父母房间，从结婚照后面翻出了一张存折，她还没开口说话，她婶婶已经兴奋地从她手里抢过存折，但在看见存折上的余额后，脸色又沉了下去。

“怎么了？”她叔叔拿过存折，又递给了他爸妈，嘟囔着继续说，“咱哥的钱都花哪去了？”

她婶婶抱怨：“不会都给外面那个狐狸精花了吧？”她又看着十年，笑得快裂掉了，“十年，你妈妈之前脖子上不是有条金项链的？还有对金耳环，怎么都找不着了？”

十年还是摇摇头。

她又看向自己的老公，男人忙说：“我哪知道，那血糊糊的，我可不敢看。”

“妈，我记得尸体上没有吧？”

奶奶摇摇头，十年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惊得隔壁的熊奶奶走过来瞧是怎么回事。她见十年站在那哭得一抽一抽的，又见家里像遭了贼一样乱七八糟，忙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抄家吗？”说罢拉过十年到怀里安慰。

她婶婶还没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又说：“你们说该不会是十年藏起来了吧？”

熊奶奶忙喝道：“她还这么小，她知道什么？叶医生的钱，给你们花了多少你们心里有数，还来这翻得乱七八糟，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吧。你们在这慢慢找，我先把孩子带走，你们找完了再来接。”说完拉着十年回了自己家，给她洗了一个苹果。

熊奶奶看着十年，眼里满是心疼，这孩子过去那么活泼开朗，如今瑟瑟缩缩的，捧着苹果的手还在颤抖。她忍不住抚着十年的背说：“乖孩子，要记得回家的路，以后想吃什么就来奶奶家。”

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无功而返，心情不太愉快，越看十年越觉得不顺眼。他们领了叶涛和谢春莲的丧葬金，仔细地计算着养大这个还读初中的女孩到底是否划算。

叔叔说：“她成绩不错吧，等以后考了大学出来，能挣不少钱吧。”

婶婶说：“养出一个大学生得花多少钱？不过她一个女孩子，读完高中去打工再嫁个人，我们把彩礼要高一些，总能赚一笔吧？而且，别的不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她妈了，挺好看，应该能有个好价钱。”

“好看有什么用，又生不出儿子。”奶奶说的是谢春莲。

爷爷最后一锤定音道：“先养着看看吧，不行就丢给她舅。”

十年压根不知道，她的命运被这几个人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几遭，她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家生活，努力地想要通过学习考出去。

他们想来想去，觉得首饰还是被十年藏了起来。有一次她放学回到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她没有作声，只是把东西都收好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把妈妈的金项链和耳环放在了课桌里。

奶奶和婶婶开始每天冷嘲热讽，而爷爷叔叔一边顾忌所谓的脸面，一边总是冷脸对她，那个堂弟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她住在那，每天被邀来喝去，最后更是因为堂弟撕烂她的寒假作业被她失手扇了一巴掌，哭得呼天抢地，而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合力赶出了家门。

她忍住眼泪没有哭，鼓着大眼睛瞪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了，到附近的小卖部用身上仅有的一块钱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那天晚上，她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她原来的家，邻居熊奶奶看见她孤伶伶一个人在院子里晃，把她领回了家。熊奶奶看着她瘦弱的身子一个劲地叹气，她很容易就想起这个孩子几个月前还那么活泼开朗，也很容易就想起那天她从人群中把十年拉出来带回家里，不让她看那惨烈的现场。

“十年，你好久没来奶奶家了。和熊奶奶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熊奶奶，我可以在你家住一晚吗？我睡沙发就可以了，明天我舅舅就来接我。”

“好孩子，怎么了？”

“弟弟把我作业本撕烂了，我打了他，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她眼睛通红，但还是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

熊奶奶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安慰她：“没关系，在奶奶家住，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她这才在熊奶奶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哭她父母的早逝，哭她这段时间的委屈，更哭她的未来。

第二天，舅舅就来把她接走，他看见十年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把十年带走，恨自己这几个月来没抽空来看过她一眼。他带着她去爷爷奶奶家收拾了行李，告诉他们从此以后十年和他们叶家再也没有关系。她婶婶居然还觍着脸和谢保德算生活费，被他一嘴骂了回去。他发了平生最大的火，连那总是趾高气昂的女人也熄了火。

他带着十年先回去了村里，想着等她开学就办住宿。十年知道舅妈是有些不开心的，家里本就不宽裕，还有两岁多的谨华，但看见她那瘦弱的身子，穿着熊奶奶找的那件不合身的棉衣，想起她嫁给谢保德后谢春莲对她的好，她还是心软了。

十年上了公交车，手机就响了，一看是熊奶奶打来的电话。

“十年，你到了吗？等会你带着谨华一起来家里吃饭，奶奶买了虾、鱼、牛排，给你们好好做顿饭。”

“好的，奶奶。”

挂了电话，十年打开微信一眼就看见于小舟的头像。她的微信里没有多少好友，也很少和人聊天，于小舟的对话框排在前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的头像是他自己的照片，站在雪山前，戴着墨镜，龇着大牙傻笑。十年看着那个笑容，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轻轻地笑了。她又点进他的朋友圈，这才看见他的个性签名居然是《贵妃醉酒》里的唱词。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十年放纵自己看了他的朋友圈，发现他在朋友圈里分享他看见的蓝天、白云，甚至是路边的花花草草，他是这么鲜活一个生命，这种勃然的生命力让十年好不羡慕。

当十年正在浏览于小舟朋友圈的时候，他正准备去上形体课，学习如何行走坐立，每个初学者都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等形体课下课，于小舟揉着自己发麻的小腿，有学员突然说：“大家快看群里，课表调整了。”他也顾不上腿麻，跑去了拿了自己手机，他快速地寻找十年的课程，他悲哀地发现，叶十年的课从一周两次调整成了一周一次，据说是文化课内容太过于集中，学员们吸收不过来。

其他人看着新课表都忍不住欢呼，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于小舟满脸的失落。

小舟有些难过，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就意味着他将有八天见不到叶十年。但他也往好处想了想，在课时不变的情况下，他可以见到叶十年的时间变长了。虽然见她的次数没有变，但在他生命里的时间拉长了，这也就代表他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

十年到了学校，先去办公室找了朱老师，朱老师把调查了解到的情况简单地和她说了说，说到她父母事的时候，还忍不住小心地打量着这苦命的姑娘，深怕自己的措辞会伤害到她。

“这些学生，我们都已经批评过了，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朱老师，我需要她们当面和谨华道歉。”

朱老师有些犯难，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行，我把她们叫来。”

谨华看着十年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又惊又喜，她忙从教室里跑出来奔向十年怀里，红着眼眶说：“姐，你怎么回来了？”

十年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我可不能让人欺负我妹妹。”

谨华虽然心疼姐姐长途跋涉回来，但看见姐姐真的为了她回来，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得意地看着教室里那些贴着窗户打量她们俩的同学，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是她姐姐，她的姐姐是研究所的博士，她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叶十年带着谨华去了朱老师办公室，朱老师把那些学生都叫来了，有男有女，一个个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在那。

谨华有些害怕，拽了拽十年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姐，我不进去了，我不需要他们道歉。”

“不行。谨华，他们做错了事，就得道歉。我们可以选择原谅，但是他们必须道歉。”

十年握着谨华的手，就像过去她总是牵着小小的谨华，跨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去稻田里找舅舅一样。谨华也记起了这段回忆，那时候她觉得，牵着姐姐的手就是一种安心。

那些学生，一个又一个地给谨华道歉，也和十年承诺再也不会嚼舌根。十年不太相信他们的道歉，当然也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就此就会消失，她只是想通过这个举动让谨华知道，不管她碰到什么事，她都可以相信她这个姐姐，她会坚定不移地帮助她、保护她。

十年带着谨华提了水果牛奶去了熊奶奶家，熊奶□□发花白了，但精神头很好。她子女都在国外，过年的时候她到国外住了一个月，不适应又回来了。一见到十年，先是怪她又买东西，接着她就拉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说她又瘦了些。

“熊奶奶，那您看我呢？”谨华凑上前去。

熊奶奶轻点她的鼻尖，笑着说：“你胖了些。最近学习压力大，多吃点才有体力，胖些好。奶奶给你带了好多零食，等会你都带去学校。”

谨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十年帮着熊奶奶做菜，谨华则帮着打扫家里的卫生，三人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临走时，熊奶奶递给十年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她在国外给十年买的冰箱贴，她喜欢收集这些。

回学校的路上，谨华一边往十年和自己嘴里塞熊奶奶给的零食，一边说：“姐，你最近在给那些演员上课了吗？”

“嗯。”

“是不是很帅很漂亮呀？有没有照片呀？我想看看。”

“好像没有。”

“啊，一张都没有啊？你觉得谁最帅啊？”

“都长得挺好看的。”话虽如此，可十年还是下意识就想起了于小舟那张脸。

“姐，如果以后他们中的谁成了大明星，那你岂就是他们的老师了？啊，那你就是我在娱乐圈的人脉了。”

“好啦，你也别太看得起我，我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小代课老师，上完课就没我什么事了。不过等电影上映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好！”

送谨华回了教室，十年把婉妙给的巧克力递给了谨华。

“姐，我不吃巧克力，你吃。”

十年才不信她这拙劣的谎言，“好啦，你拿着。你好好上学，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的，姐。我一定会努力的！努力考上大学，这样王母娘娘就会让我们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十年忍住了眼泪，摸了摸谨华的头发，笑着说：“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