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百精骑的虎视眈眈之下,襄川城大门终于在仪卿到来三日后,不情不愿地打开。
襄川县衙。
“兰楚!你不是说淳王会拦住太子吗?太子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派东宫詹事来救援?!”崔帕怒气冲冲对山彩呼喝,飞溅出的唾沫喷了山彩一脸。
山彩嫌恶地用手绢擦擦脸,也不甘示弱:“慌什么!或许是京城出了什么变故,横竖城里已经有大量民众患病,正好放他们出城去传播瘟疫。”
“可是城里只有十之三四染病,远远达不到咱们的预期,这些病人放出去还能引起大瘟疫吗?”
乌森劝道:“崔帕长老,大巫逝世前,让所有南疆遗民都听从兰楚大人的话,齐朝士兵就在城门外,我们不能自己人先起内讧。我想以唤娘蛊的功力,即使只有十之三四的人染病,也能发挥作用。”
崔帕冷哼一声,仍然不赞同山彩打开城门:“这些人武备精良、兵强将勇,让他们进城,咱们做事束手束脚的不方便。”
“崔帕,你不想想,这五百兵士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等他们都病重,还不是由我们摆布。先别争论,都随我去迎接陈詹事和徐将军入城。”
崔帕不情不愿地跟在山彩身后,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一路小声嘀嘀咕咕:“真不知道大巫怎么会选她做祭司,一个汉人杂种罢了。”
乌森面有黑虎刺青,不宜出现在人前,只隐于暗处观察。
五百骑兵护送明玄等郎中入城,他越看越觉得骇人:只见这群人戴白色面罩,手持精钢长刀,胯下骏马肥壮,连人带马都身披铁甲,肃穆威严,一看就是血肉堆里打熬出的煞星。
明玄仪卿等人都身穿白色长衫,也戴白色面罩,看着这群人的奇怪装束,乌森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努力把这种感觉移出脑海——大巫留下的唤娘蛊所向无敌,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破解。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吴小乙遥遥看见郎中里一个高挑的身影眼熟,对伙伴说道:“咦,那姑娘好像虞大哥。”
“你疯了,那是个女人,要是让虞将军知道你说他像女人,就等着被揍吧。”
小乙小声嘟囔着:“我不就是说说嘛。”
徐典率五百兵士入城,立刻接手城门的守卫,山彩虽然心有不满,也只能隐忍不发,悄声唤来崔帕耳语几句。
“将军,我爹娘被送出城了,求求您让我出城给他们收尸吧。”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就染了疫病!”
“襄川不能待了,我们一家要出城,让开!”
城门打开,被瘟疫笼罩的绝望恐惧似乎透出一丝天窗,百姓们纷纷围上前,有亲人患病被扔出城的,想要出城收敛遗体,也有人被瘟疫吓住,想要赶紧出城离开。
“不许出城!”
数百张黑压压的铁胎弓齐齐抬高,虽然弓弦上并未搭箭,但也将乱作一团的百姓吓退。
早在入城之前,明玄、仪卿就与陈詹事、徐典将军互通过情况,要求士兵必须戴好口罩,与城内百姓保持距离,更不能将百姓放出城。
“徐将军,瘟疫传播剧烈,所以万万不能将百姓放出城,一旦他们跑到其他城池,遭殃的人就会更多。你们入城后,只需守住城门,把朝廷送来的物资运进城,不可与百姓接触,恐有病气传染。”
徐典来时被太子耳提面命,自然晓得轻重,面对哄乱冲阵的百姓,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毫不手软,亲自弯弓搭箭,射落五十步外山彩的乌纱帽,箭矢牢牢钉在地上。
“谁敢冲阵,犹如此帽!”
山彩没想到自己的计谋被徐典这个大老粗识破,还拿自己的官帽立威,气冲冲离去。
仪卿登上高台,朗声道:“诸位不必担心城外的亲人,早在三日前,我们就将城外还活着的病人搬进帐篷诊脉抓药,等他们痊愈,自然会回家与你们相见。”
明玄也指向身后的十几车草药:“乡亲们,回家后会有人上门为你们诊脉抓药,这些草药都是不要钱的,快回去吧,不要出门了。”
听说城外的亲人有郎中照料,在城内的人还能够吃上不要钱的草药,围聚在一起的百姓才离去。
几人在城隍庙住下,地方不够,只能两人挤在一张床,仪卿自然被安排与虞琇一张床。虞琇的拒绝完全说不出口,只好咽下苦水,跟仪卿出去挨家挨户派发口罩,测量体温。
郎中们手里都拿着户籍册和自制的表格,分别前往东南西北四处,发放口罩、诊脉抓药。
“孙掌柜?”叩开又一户柴门,仪卿竟然见到旧相识。
“罗小郎君,你,你是女子?”孙掌柜较一个月前明显老态,眼神涣散,差点没认出换回女装的罗仪卿。
“是啊,我去太清宫学医,您家里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染上瘟疫?”
孙掌柜老泪纵横:“拙荆和女儿五娘都被送出城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几个大些的儿女,罗姑娘,你在城外可曾见过她们吗?”
仪卿和虞琇心里一惊,都想起孙大嫂和她已经逝去的女儿孙五娘。
仪卿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忽然变得喉咙艰涩:“五娘没了,我们怕病人的尸体传播瘟疫,已经将她火葬。孙大嫂被安置在城外的帐篷里,这些天已经能起身下床了。”
“能活一个就行,活一个就行。”孙掌柜喃喃自语,佝偻的背影更加苍老。
即使曾经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悲剧,仪卿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酸涩难受,好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
炎炎烈日把堂前桃树晒枯了一半,原本为一家人提供荫凉的桃叶儿打着卷,一颗颗还发青的小桃子落在地上,被蚂蚁啃噬干净,留下粘腻的汁水。狂风席卷热气,把干枯的树叶吹下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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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虞琇铺好的床上,仪卿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折腾累了,她逐渐往虞琇一侧挪动,隔着被子窝在“她”怀里。
“姐姐,我好累。”
罗仪卿不是没见过生死的愣头青,只是今天晚上,她忽然回想起刚进临床经手的第一个死亡病人,也是个小女孩,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她亲手给她拔管,撤下生命维持装置,撰写死亡病例。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系统不开放抗生素药柜,这个拯救世界的任务真的能完成吗?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都相信你。”
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虞琇的手指灵活地为她揉按风池穴和安眠穴,穴位传来熟悉的酸胀感,仪卿很快沉沉睡去。
清晨,趁着仪卿睡熟,虞琇悄悄爬起来整理妆容,这些天他的胡粉不多了,偏偏夏日暑热蒸腾,大汗淋漓,需要频繁补妆。他的容貌虽然俊秀,但也需要脂粉掩盖,才能更像女子。
淡覆水粉,遮盖硬朗的颧骨,用清水化开石黛描眉,胭脂填涂朱唇,三千青丝光可鉴人,随便用木簪绾起,便已清丽绝伦。
模糊的铜镜中倒映出清丽的容颜,罗仪卿悄悄行至虞琇身后,偷偷拿起胭脂,抹在虞琇脸上。
虞琇被身后人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到,“嗷”一嗓子反剪仪卿双手。
“疼疼疼——哈哈哈!你的脸上!”
他拿起铜镜,也觉得脸上乱涂抹的胭脂有趣,两人互相扶住肩膀,笑作一团。
虞琇在仪卿的注视下擦去多余的胭脂,重新对镜理妆,看着镜中仪卿被自己容貌吸引的眼神,他一时意动,调笑道:
“看得这么入神,喜欢吗?”
“当然喜欢。”
“喜欢就一直画给你看。”
晨间短暂的轻松之后,两人又投入新一天繁重的事务中。
虽说城内不再缺医少药,短暂地安抚了焦躁的民心,但太清宫小分队在第一天就遇到了障碍。
县衙外围的空地上,停放着几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身穿麻布的家人哭号声震天。
“我的老婆子欸!人死了也不得安宁啊,还要被人一把火烧了。我这把老骨头怕也是这样的下场,不如今天就随你去了吧!”
头缠白布的女人也哭道:“当家的,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好好埋在咱家祖坟里!”
几个医官和女冠束手无策,这些都是昨日死亡的病人尸体,他们要拉出城外火葬,却遭到家人的阻拦。
任凭医官和女冠们如何解释病尸停放在家中会传播疾病,他们就是不同意火葬。
围观的百姓看他们哭得凄惨,也指指点点:“好生安葬就是,何至于焚尸啊!”
人群中冒出一个突兀的声音:“我们让县令大人评个理。”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山彩的手笔,他经营襄川多年,花点银子挑拨民意这事信手拈来。
山彩自称抱病,躲在县衙闭门不出,把仪卿等人架在火上烤,虞琇看出为首闹事者的首尾,悄悄潜入人群中。
“把他们赶出襄川!”
“赶出襄川!”
声潮如浪涌,把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官堵在县衙门前,沈医官抓住罗仪卿的衣袖,后悔道:“当初我就说过你焚尸解剖是逆天道而行,非惹得天怒人怨不可,现在快想想办法吧!好歹糊弄过眼前这一劫。”
罗仪卿见到这个场面,便觉得头大,此次不同于在城外,城外只有四个医官们反对,今日却是数百民众的声浪。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涵虚子知道,罗仪卿的解剖方法才能正确阐明心脏的结构和功能,却还是不让她把解剖之法公之于众。
无论是焚尸还是解剖,都是在挑战顽固的道德礼法,世间能够像涵虚子和明玄这样开通的人不多,况且医道本就地位低下,一旦仪卿做出挑战世俗之举,面对的就是群起而攻之。
“办法,办法。”
罗仪卿死死咬住下唇,望着越来越近的反对者,心里也开始慌乱,甚至开始四处搜寻可以防身的利器。
章节标题出自王安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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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泪染衣襟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