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涵虚子,曾经的广平大长公主名号许久未用,再度穿上翟衣,涵虚子觉得远不如道袍自在舒适。
“姑祖母!”
浓妆艳饰的贵妃卸下重重假面,少女似的扑向熟悉的长辈,抬头时眼眶已经通红。
“薇儿,你长大了。”
涵虚子替她拭去眼泪,贵妃方忍悲强笑:“自您离京修行,咱们数十年不见了,原该多说说话,怎么反倒哭起来。”
两人的亲戚关系还要从当年权势滔天的康王说起,涵虚子是康王和先帝的幼妹,韩贵妃则是康王的外孙女,她幼年时,母亲清河郡主常与涵虚子一起玩笑打闹,幼小的韩白薇就跟在母亲和姑祖母身边,看她们谈论道法,吟诗作赋。
后来康王谋逆被废为庶人,清河郡主以忧惧病亡,韩家也渐渐轻视起这位曾经尊贵的大小姐,韩白薇不甘心嫁给匹夫草草一生,决意进宫,终于登上贵妃之位。
而广平公主看到政斗之残酷,不愿目睹手足相残,便自请到偏僻的太清宫出家修行,自此,两人已有二十年不曾相见。
韩贵妃亲热地挽住涵虚子的胳膊,将她迎入内殿:“姑祖母此次回京住在哪儿?不如我与皇上商量,就住在凤仪殿如何?”
两人略叙几句旧情,涵虚子单刀直入主题:“薇儿,我要求见皇上。”
韩贵妃面露犹疑:“可是陛下说了,不见人。”
“我已经听说了,陛下养病不见人,却唯独住在你宫里,接见外臣和批阅奏章都由你和淳王来办,人说你们母子大权独揽、炙手可热。薇儿——”
涵虚子长叹:“清河郡主病逝,我知道你伤心愤恨,但是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年她亲眼目睹手足相残,厌倦了这样富贵尊荣却勾心斗角的生活,执意离京修行。百姓奉养她衣食,她便入太清宫苦学医术,回馈疾苦众生。
涵虚子也曾多次与韩白薇通信,劝她来太清宫生活,不要再踏入权斗。无奈韩白薇一心想为母亲和外祖家复仇,执意入宫为妃。
贵妃难过地笑笑:“既然大长公主如此恳求,本宫就通传一次,至于见与不见,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出乎众人意料,连太子都不见的皇帝竟然接见了涵虚子,两人屏退左右,在室内商谈良久,涵虚子才手持上谕出来。
临别时,她摸摸韩贵妃的鬓角,云鬓峨峨,插满冰凉华丽的珠翠,曾经趴在她膝头的小姑娘,眉间也开始有几分憔悴风霜。
涵虚子深深看了贵妃一眼:“薇儿,你想与太子争权也好,复仇也罢,切切不能把亿万苍生当成筹码。如今襄川瘟疫危急,若不紧急救灾就会赤地千里、白骨遍野,望你好自为之。”
贵妃眺望宫车碌碌远行,跨过一条条玉砌雕栏,穿过一道道高大宫墙。目送涵虚子离去,她回身一步步登上高台,睥睨四野,将巍巍皇城踩在脚下。
筹谋二十年,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此刻故人的劝诫算什么?亿万生民又算什么?不过都是蝼蚁、尘埃罢了。
太医院。
夏日蝉鸣声声,京城里暑气炎炎,官老爷都躲在荫凉里吃瓜消暑,就连看守库房的衙役也耐不住暑热,自去廊下乘凉。
冯道诠径直走进中堂,打瞌睡的库房主事见他进来,笑道:“院判大人,今儿怎么有空到库房看看?天气这么热,先吃块香瓜消暑,这瓜是淳王看下官们当值辛苦,特意赏的。要说还是淳王体恤下情,又是赏银子又是赏东西……”
冯道诠打断他滔滔不绝夸赞淳王的话,展开一卷明黄纸笺:“上谕,令太医院急调一万斤草药,运往襄川。”
“大人,按说您是太医院院判,小人该听您的,可是韩贵妃和淳王下令不许妄动草药库房,下官也不敢不遵。要不您拿来淳王手书,下官一准儿开仓门。”主事搓搓手,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你,你——”
冯道诠是个潜心钻研医术的老实人,能够做到太医院院判,全因医术高明,根本斗不过这等积年的油滑老吏,面色涨得通红。
内监的通传声响起:“广平大长公主到!”
主事依旧浑不在意:“什么牌面上的大长公主,现如今得势的是韩贵——”
“啪!”
“你发昏了,大长公主也敢诽谤,还不赶紧滚出去!”
主事不敢置信地捂住脸,只见大内总管黄贤一脸怒气。黄贤为人一向温和,但主事丝毫不敢挑衅他的权威和怒火,灰溜溜掏出钥匙,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气度卓然的中年贵人看向地上战战兢兢的主事,挥挥手叹道:“何苦来,他也是不得已。黄大官,事情紧急,还是快快把草药送去襄川吧。你帮了我,回去贵妃会不会为难你。”
“奴婢当年被您救了性命,好不容易有机会为您做点事,就算被贵妃为难,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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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卿,依你看,这些人应该怎么治疗才好?”明玄此时不禁感叹仪卿的未雨绸缪,足量的口罩和酒精确实能够隔绝病气,她们一行人虽然这几日频繁给病人擦身、诊脉,却没有一人染上瘟疫。
帐篷内,病床上的老人身形消瘦,眼球凹陷,无力地大口喘息,仪卿从腋下拿出体温计,用酒精擦拭后仔细收好。38℃高热,咽喉嘶哑疼痛,肺部有少量湿罗音和摩擦音。
“师姐,此次瘟疫的症状各不相同,壹号棚的病人病情最迅猛,这几天的死亡率也最高,多为呼吸急促困难、寒战高热、大量咳血痰、胸痛昏迷。”
“贰号棚的病人较壹号棚病情轻,发热疼痛,恶心呕吐,脸颈通红,眼球充血,临终前口鼻流血、尿量增多。”
“叁号棚病情不同,病人上吐下泻,脱水症状严重,吐泻伤津,口渴尿少,皮肤干燥,没有及时补水就会休克昏迷。”
根据她的判断,分别是肺鼠疫、流行性出血热和霍乱。
仪卿刚到襄川,就收集了患者的血、尿、唾液样本提交系统检测,但结果显示,这些病人的样本中根本检测不出鼠疫耶尔森菌、汉坦病毒和霍乱弧菌。
这让一向相信现代科技的罗医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临床表现已经明显地不能再明显,但样本中还真没有熟悉的细菌病毒出现。
刚接下系统任务时,她还踌躇满志,想着以现代科技的降维打击,只要上了抗生素和激素,还能有治不好的传染病?
谁知不仅无法解锁抗生素,就连实验室检查也出了岔子,看来这次瘟疫情况复杂,综合了多种烈性传染病。
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打起精神:“对症治疗。”
“嗯?”
“师姐师兄们,既然短时间内找不出病因,病人情况又危急,咱们不如对症治疗,发热者清热,呕恶者降逆止呕,出血者凉血止血,腹泻者渗湿止泻,伤津者滋阴增液,暂时先控制病情,观察后效。”
众人纷纷赞同:“《素问-标本传病论》曾言: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仪卿此言有理。”
“米粥来啦!”
虞琇一肩挑起两个大木桶,滚烫的白米粥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忙碌半晌午,大家都饿了,纷纷围在木桶边舀粥喝。
自来襄川,大家都异常忙碌,他不通医道,便承担起营地内外的杂活,从巡视营地、砍柴烧水到缝补洗衣、生火做饭。他多干一点活,瘟疫就能多一点遏制的希望,仪卿身上的负担就少一分。
“喏,你的,小心烫。”
仪卿接过米粥,却喝不下去:“城里扔出来的病人一日多过一日,今天从城门口又扔出四十人。唉!不知道城里现在是什么惨状。”
她愤愤地一拳捶在地上:“这个狗官县令,空有一副美艳皮囊,却是个草菅人命的害人虫!”
虞琇见她气鼓鼓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仪卿还真是有趣,就连骂人也要赞一句人家的美貌,不知道是骂还是夸。
不过山彩确实容色绝艳、倾国倾城,就连自己也比不过,虞琇故意逗她:“我和山县令,谁更好看?”
仪卿奇怪地瞥了“乔秀”一眼,疑惑道:“姐姐,你是女人,山县令是男人,你们有什么好比的?”
虞琇忽然不笑了,他只想过用女人的身份接触仪卿,她不会有过多防备,却没想过今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低头闷闷地走开,仪卿赶紧凑到“她”身边,搂住虞琇胳膊夸夸:“姐姐,当然是你最美了,‘秾纤得宜,瑰姿玮态,不可胜赞,皎若明月舒其光。’”
虞琇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玉指轻点未婚妻的鼻头:“小鬼头,把我比作巫山神女,你可愿做楚襄王吗?”
一言既出,两人尴尬相对,都红了脸,虞琇自知失言,扛起大桶进了帐篷,给病人们喂粥。
几个中年妇人的症状较轻,尚能坐起身说话,她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生怕一个不小心泼洒在地上。
明觉、明心等人看她舍不得吃,劝道:“大嫂,多喝点粥吧,不够外面还有。”
“是啊,你们都太瘦了,又多年操劳,气血亏虚,多吃些病才好得快。”
妇人哽咽:“师父们,你们都是好人,俺活了三四十年,一直吃豆饭糙米,从没知道精白米是啥滋味,真甜,要是俺闺女也能喝上这一口米粥该多好。”
女医明悟问道:“大嫂,你的女儿被关在城里吗?等朝廷来人开城门,让她也来我们这儿喝粥。”
两行浊泪滚滚流下,妇人用粗糙的手抹去眼泪:“闺女没了,当时师父们架起火堆把她的身子烧了。”
明悟满脸歉疚:“是我不好。”
“不能怨你们,我听说若是不一把火烧了,瘟疫就会继续坑害更多的人,你们都是好人,给俺这要死的人治病,还给俺这么好喝的白米粥。”
缓过一口气,妇人将碗边舔得干干净净,边哭边笑:“俺这个当娘的可得多喝一点,将来到了地下,好好给她讲讲白米的滋味,羡慕死这个馋丫头。”
……
众人默默无言,只是给病人熬药时都干劲十足。
就在他们等京城消息等得焦躁,虞琇甚至想过单枪匹马潜入城中的时候,东宫陈詹事终于带领五百虎贲军精骑赶到襄川。
陈詹事身边武将纵马上前,远远冲襄川城大喊:“吾乃虎贲军云麾校尉徐典,速开城门!”
远远看见熟悉的旗帜,虞琇来不及与军中同袍们上前叙旧,扯过赵秉康和沈医官,让他们大喊:“离远些!不要靠近!”
注:秾纤得宜,瑰姿玮态,不可胜赞,皎若明月舒其光——出自宋玉《神女赋》,讲述楚襄王和巫山神女的爱情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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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京师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