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气越发炎热,襄川城外的死寂终于有了些改变。
明玄和仪卿等人在城外荒地上搭起简易帐篷,将幸存的病人搬运回去照料。
除去忙着通过地道往城内运送草药物资的赵秉康,这支队伍只有十五人,明玄、仪卿总揽全局,八位太清宫女冠和四位民间医官负责抓药熬药,给病人擦身降温。
四望横尸遍野,仪卿迅速做出决定:“焚尸!”
医官们脸色大变,齐齐反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死者为大,将其好生安葬便是,怎能挫骨扬灰,行不义之举呢?”
“对啊,明玄师父和几位坤道是清修的道长,让他们焚尸,这不是毁了道长们的修行吗?”
师妹绝不会信口胡说,见过她熟练解剖兔子器官的明玄相信仪卿的能力,然而眼看这临时组成的队伍就要发生争论,她不得不出言压制众人:
“诸位,且听师妹解释,临行前老师特意对她委以重任,我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至于焚尸此举阻碍道行?”
明玄冷笑:“生死气化,本就是自然之理。吾等焚尸正为驱逐天地间的邪气,顺天应人。此等行善之举,只会助益修行。”
明玄作为涵虚子座下首席女医,兼任医道教习之责,于各位医官们有半师的名分,素来被众人尊敬景仰,医官们看在明玄的面子上,默然不语,只听仪卿辩解。
“各位医官们,瘟疫患者死后,其体内的邪气并未消失,反而会随着腐烂的尸体,继续传播。”得到明玄的支持,仪卿定下心侃侃而谈。
她指向吃了病人尸肉,口鼻流血倒在路边的野犬:“你们看,这群野狗吃了病尸,也口鼻流血而死,足以说明尸体也可以传播瘟疫。
若只是土葬,野狗狐狸照样会从土中刨出尸块。襄川城外只有一条白河,尸体曝尸荒野,若下一场雨,雨水混合带有瘟疫之邪的血水流入白河,被城内的襄川百姓饮用,这一城百姓就全完了。
所以必须焚尸,才能遏制尸块继续传播疾病的可能!”
几个出言反对的医官面露犹疑,其实他们何尝不害怕病人的尸体继续传播疾病?只是碍于人伦道德的无形条框,碍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先贤圣训,谁也不敢赞同罗仪卿的焚尸之举。
仪卿语气坚决,不容丝毫质疑:“此事干系重大,非做不可,这不是与你们商量,若诸位不愿意做,就由我一人来做!”
她不再理会身后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只是拿起柴刀,背上背篓,用力砍下一根根树枝。
这具十六岁的幼小身体还太瘦弱,砍了满满一筐中等粗细的树枝后,仪卿又试图砍断一颗碗口粗细的杨树,谁知奋力砍了几下之后,反而震得她虎口生疼。
“我来吧。”
虞琇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大手接过仪卿的砍刀,只消几下,杨树底部的楔形缺口不断扩大,他猛踹几脚,树干轰然倒地。
“你看看,手上都被扎出血了。”虞琇用随身携带的绣花针,细细挑出她手上的木刺。
原本娇嫩柔软的肌肤被磨出一个个血泡,粗糙不堪。
“疼吗?”
仪卿看向两人身边高高的柴火堆,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不疼,等血泡消下去,硬成茧子后,干活就能方便多啦!”
两人相视一笑,虞琇满眼欣慰:数十日朝夕相处,即便仪卿身份未明,仅凭她小小年纪临危不惧、深入疫区,就足以证明她心性纯良,绝不会做出与淳王同流合污,祸国殃民的事情。所以,哪怕焚尸一事再违背伦常,他也会在背后默默支持。
也就在这时,仪卿突然发现,看似柔弱的乔秀简直力大无穷,一人就能扛起一颗杨树。
“沈兄,咱们去搭架子。”
“我也去砍柴。”
四位医官虽然不敢亲手焚尸,但愿意尽可能多帮帮忙,众人很快搭起架子,拾来柴火。
仪卿几人穿上白大衣,系紧口罩绑带,戴上她从系统药房里购买的橡胶手套,用树杈将一具具尸体拖到简易担架上。
好臭,难以言喻的尸臭几乎凝结成形,黑绿色的味道狠狠打在每个人的鼻子上,让人即便隔着厚厚的棉布口罩,也泛起恶心,明玄和女冠们实在受不了,跑到远处摘下口罩呕吐。
只有罗仪卿和虞琇面色不变。
她在临床工作时,见过的臭味远比今日的尸臭更加多样:肛周脓肿手术、肠梗阻开腹手术、糖尿病足坏疽、气性坏疽……曾经闻到过的臭味,让罗仪卿早就对此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虞琇则瞬间想到战后给同袍们收尸,血肉模糊的尸块腐烂,搬起伙伴的一只大腿,粘腻的肉哗啦啦掉落在地,手上只有坚硬的累累白骨,更休提满地恶臭。襄川城外的惨象和恶臭,比之战场也不差分毫。
两人将二十多具尸体搬到木架子上,泼洒火油,先用宣软的稻草引火,再持续添加木柴。
苍凉的原野,烈火熊熊燃烧,荡涤一切鬼魅邪气。
九位坤道以明玄为高功,居执事之首,围绕烈火踏罡步斗,九个火把代替油灯,度化亡魂超出良难。
起风了,大风狂卷天边云彩,呼啸声如一只巨兽发怒。火焰被猎猎大风吹成摇摇摆摆的形状,却始终稳稳地持续燃烧。
喃喃的念诵声响起,是醮坛上常见的步虚词唱法,音调超玄高妙,如仙乐缥缈,直通天际。
火焰产生的高温使上方的空间扭曲,城楼女墙后,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冷眼俯视城下的一切。
乌森有些犹豫:“咱们还继续往城外扔患病的人吗?会不会引起民变?”
“不会,这群穷人死就死了。”山彩轻轻摇晃孔雀羽扇,占据炎炎夏日的唯一一丝清凉。
“城里的几家大户有没有送去解药?”
“按照您的嘱咐,都送去了。”
山彩粲然一笑:“刘县丞家、龚主簿家、县里几个有钱的大户,还有三班六房的衙役书吏,只要这些人不想染病,就得乖乖听我的话,他们稳坐家中,死几个乱民有什么可怕的。”
“兰楚大人,这群郎中实在太碍眼了,他们会不会阻拦咱们的计划?不如属下派人杀了他们?”面刺黑虎的男子躬身请示。
“不必费此功夫。”
“不过。”山彩话音一转,恶劣地坏笑道:“可以跟他们玩玩。”
入夜,还在冒出浓烟的焚尸火堆成为暗夜中唯一的光源,劳累一天的医生们把病人安置在帐篷里,净手后沉沉睡去。
仪卿还没有睡着,她强忍住困意召唤系统:“按照你的标准,怎么才算成功拯救这场大瘟疫?你今天也看到了,以这样的瘟疫烈度,没有抗生素,无法确定病原体,我很难治疗。”
【宿主只要把瘟疫控制在襄川城内,尽可能减少传播,死亡人数少于原来死亡数的10%就视为完成任务。】
“原来这场瘟疫死了多少人?”
【不算逃荒中饿死的百姓,仅因瘟疫而死的人,有八十万。】
罗仪卿陷入沉默,八十万死亡数,说明此次瘟疫的烈度极强,几乎能够比肩现代的甲类传染病霍乱和鼠疫。
“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
她想抱大腿一样抱住抗生素药柜,在心里不断向系统重复要求,试图通过烦死系统要来抗生素。
系统被烦得可以,干脆将她弹出药房,好在没有扣除积分。
今天太累了,罗仪卿很快睡去,恍恍惚惚间在梦里听到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她回忆起铁皮病历夹开开合合的声音,在夜班后遗症的驱使下一阵心悸,猛然惊醒。
仪卿侧耳细听,这声音并非梦境,而是来自帐篷外。
披衣出了帐篷,额头上的冷汗还未褪去,她的脖颈突然汗毛竖起,一把匕首紧贴在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