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映照下,岑乐看清了来人,对方自然也看见他。
岑乐一个拧身,长剑从他颈侧划过,原本击向对方右臂曲池穴的手撤回来,身体腾空而起,落在门口。
来人收了剑势,横剑于身前。
二人易地而立,岑乐望着眼前人,一脸难以置信。
忻与还。
怎么会是他?
少年目若悬珠,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倔强与稚气。
雨水落在岑乐背上,衣衫湿了大半。他瞄了眼忻与还手里寒光四射的宝剑,这一看就移不开目光。他脱口道:“好剑!”
千雪之后,岑乐已经许久没遇见如此锋芒逼人的剑。
秦思狂小瞧了忻与还,他何尝不是。那夜在凤来客栈,岑乐看出他会些功夫,但没多想。少年人哭哭啼啼的模样的确容易让旁人轻视。上次他出现时身上仅背了个药箱,今夜佩了剑,可见有备而来。
此刻岑乐身后就是大门,要跑不是跑不掉,但似乎没那个必要。
已经照了面,岑乐没有想遛的意思,忻与还干脆收剑回鞘。屋里没了光,谁都瞧不见对方的神情。
只听岑乐幽幽叹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就算外面雷电交加,以他的江湖经验和小心行事的习惯,忻与还竟能觉察到他在李长风卧房里……
秦思狂告诉岑乐安济堂的忻郎中是蛟云寨五将之一,岑乐理所当然认为是哥哥忻羡逸。其实话只说了一半。
“你是谢悬座下五将,对吗?”
不知秦思狂是有意还是无意隐瞒了一些重要讯息,致使岑乐误会。毕竟弟弟忻与还才十八岁,四书五将成名时牙都没长齐。
“三年前令尊亡故,忻羡逸成为安济堂的掌柜,你则接替父亲的身份,继续为蛟云寨效力。难怪你手里的宝剑吹毛立断,谢悬座下五将手持的兵刃岂会是凡品。”
“先生弄错了。”
“哦?”
少年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委屈:“剑是李长风的,借我耍耍。他是我的朋友,我以为有贼人偷他东西,所以来瞧瞧。”
岑乐一挑眉,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忻与还一看清岑乐就收了剑,足见没有敌意,他的话应该不假。他肯定知道曲谱藏在李长风房里,怕被人偷去生出祸端。
“倘若比起你父亲的‘南山’,它确实略逊一筹。”
忻与还倒吸了口凉气:“你怎知……”
南山乃是青城黄家所铸乌金剑匣其中一把,江湖人都知道它在广西汪同手里,鲜少有人晓得过去它属于武昌安济堂的忻拾迎。
“不光如此,我猜你父亲的死与覃冠父女有关。覃夕心怀歉意,来武昌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
忻与还冷冷道:“杀父之仇,岂是她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的话算是印证了岑乐的想测。
“令尊武艺高强,手持‘南山’。覃冠是个书生,你不好奇他真能杀得了令尊?”
“先生好像跟覃家父女很熟。思狂说您是他的朋友,陪他去汉阳办事。您远在苏州,如何得知我安济堂的前尘往事?”
“因为……”岑乐苦笑,“‘南山’的下落就是我卖给覃冠的。”
秦思狂赶来时,风雨交加,尘土飞扬,房顶上的瓦片被削去不少,院里原本茂密的草木无影无踪。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帮谁。闻风而来的几名护院躲在游廊下战战兢兢,无人胆敢靠近。
忻与还剑势凌厉,招招都要对方性命。岑乐以飘忽的身法穿梭在剑风带起的瓦片石砾中,一昧闪躲,看起来十分狼狈。两人发觉他来并未停手。忻与还不是出手狠辣之人,刚才一小会儿功夫,岑乐做了什么气得他要杀人?
大约是发觉他无插手的意思,岑乐躲过一阵剑雨,翩跹跃至他身旁。秦思狂不好再装死,迫不得已展开折扇挡在岑乐身前。
纸扇哪里能挡住剑风,幸好忻与还剑尖一斜,但剑锋依然划破了扇面。
秦思狂来不及心痛,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喊可不得了,忻与还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把剑一扔。黑灯瞎火,风大雨大,秦思狂都能看出他哭了。
真是——糟心啊!
秦思狂狠狠瞪了眼岑乐,对方回了他一个歉疚且无奈的笑容。
李长风为人大气,丝毫不介意客人差点拆了他的房子,命人带岑先生去厢房,送上热水、布巾以及新衣裳。
岑乐更衣完毕,仆役放下茶水、点心,问他旧衣是否要拿去烤干。他摸着破损的衣角,摇了摇头。
仆役刚离开,窗户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岑乐整整衣衫,朗声道:“进来吧。”
那人推门而入,向岑乐福身行礼:“先生。”
“你这丫头怎么来了?”
翎儿道:“奴婢在客栈等了大半日,主子久未归,不放心所以出来瞧瞧。李府这么大的动静,奴婢进来发现果真是二位……”
岑乐示意她落座,把盛有荷花酥的碟子推到她面前。
翎儿是人精,眼看先生心情不佳。她不多话,默默吃点心。
一盘子荷花酥吃光,她正愁气氛尴尬,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秦思狂是独自回来的。室内昏暗烛火下亦能瞧出他脸色蜡黄,忧愁得很。
这下素来爱和玉公子顶嘴的翎儿都有点发憷,赶忙起身让座,甚至千载难逢地给他奉茶。
连饮两杯水,秦思狂转头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的人。他盯着对方,心里不知在算盘什么。
岑乐抿抿嘴,率先开口:“把他哄好了?”
秦思狂抖了下袖子给他看:“衣服都给我哭湿了。”
翎儿欲言又止——玉公子浑身都湿,袖子湿不湿哪里看得出来。
岑乐忍俊不禁:“翎儿,替公子拿件换洗的衣裳。”
翎儿一愣,腹诽自己该上哪儿去拿,偷还差不多——岑乐摆明想支开她。衡量过眼下形势,她选择听话躲开。
“我辛苦好几天,就为讨他一个人情,替我在汉阳走走门路。你可倒好,一炷香的工夫就让我这些天的努力化作泡影。”
岑乐自知理亏,揉揉鼻子,不吭声。
秦思狂长长吁了口气:“他不说缘由,你一定也不会说。”
有些话岑乐不能跟他讲,却可以跟忻与还讲,显而易见他掺和在安济堂和覃夕的恩怨里。只是“当铺”的事,自己不好多问。
“你同样没有告诉我忻与还才是蛟云寨的五将。”
“不愧是岑先生,‘反客为主’一计用得妙啊,倒先怪起我来。”
“公子不用出言讽刺。你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铭记在心。‘当铺’的买卖我虽然不能明说,但以你的才智,一定猜到几分。”
秦思狂沉默片刻,缓缓道:“忻与还年仅十八岁,性子软,上有父兄照料,人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最大的变故就是三年前父亲过世。”
他瞅了眼桌上的衣服:“他武功是很好,在他的年纪,现今江湖上无人出其右。可要说能把你逼得招架不住,我不信。你不还手,只能是心有愧疚。那忻拾迎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
“玉公子果然冰雪净聪明。”
秦思狂白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给我戴高帽!”
岑乐笑笑,忽然话锋一转:“他年纪尚轻,有这般身手实属难得。”
“你觉得比起青岚如何?”
“说实话?”
“当然。”
岑乐老实道:“远胜青岚。”
秦思狂还没评论,岑乐立刻补了一句:“但如果二人以命相搏,青岚不见得会输。”
“确实,”秦思狂叹道,“武功高不稀奇,卜游十八岁时武功更高。”
“他这么好的身手,你竟然不事先告知。万一我大意,不就丢了性命。”
“我让你支开他,没让你惹他!”
“那还是我的不是了?”
“不敢,”秦思狂讪讪道,“我给先生添了那么多麻烦,你没跟我急过眼,我岂能为了这点事儿计较。”
“是是是,公子心胸宽广,从不为小事计较。”
秦思下意识抹了下脖子上的水珠。岑乐注意到他头发湿漉漉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于是起身走到他身后,摘下他的发冠。
“说吧。”
岑乐一边用布巾替他擦头发,一边探头观察他神色:“说什么?”
“你方才说‘小事’,意思是已有应对之策呗。”
岑乐一笑,与聪明人打交道既简单又无趣。
他低头凑到秦思狂耳旁,轻声道:“我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可以让你不用为难,直接拿去跟忻与还做交易。”
秦思狂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先生,短短一炷香的工夫,收获颇丰。”
“你到底想不想听。”
“想,”秦思狂向后拱手,“请讲。”
“你觉得我轻功如何?”
秦思狂怔了怔,咧嘴笑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岑乐晓得他拿自己寻开心,不予计较,继续道:“今夜风雨那么大,忻与还能在李长风卧房里发现我,稀奇啊!”
秦思狂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岑乐又道:“李长风是个财主,家里有钱有名厨有家乐——合理,护卫有几个——武功不高,但为什么会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而且忻与还知道在何处,随手能找到。”
秦思狂听完脸都黑了,面色比刚进门时更难看,默不作声。
岑乐啜了口茶,等了半晌才道:“你猜忻羡逸知不知道此事。”
秦思狂冷笑:“当然不知。”
“肯定?”
“你没有弟弟,我有。将心比心,我如果知道这事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岑乐叹道:“这样对自己的兄弟未免太狠。”
秦思狂翻了个白眼:“李长风的狗腿。”
“十八岁不小了,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你总不能把人拴在裤腰上,时刻看管。”
岑乐指的显然是韩青岚而非忻与还。
“寻常人家不打紧。可行走江湖,走错一步就有性命之忧,当然要看得紧些。”
岑乐叹了口气,他无兄弟姐妹,没有与秦思狂争辩的立场。
秦思狂忽然咋舌,眉头紧锁。
“怎么了?”
“江湖人都知道集贤楼和温家不对付,我本就担心李长风害怕惹祸上身,不肯把曲谱相借。好不容易说服他,你现下得罪了忻与还,凭他俩的关系,李长风必定不借。”
岑乐忍不住笑了:“无碍,我已经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