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桌子上摆满了画,此外还有五六个画箱没打开,铺子不大,倒是盛满了湖光山色、万千气象。
翎儿按了下太阳穴,可怜兮兮说道:“公子,看了两个时辰,该歇歇了。”
秦思狂站在柜台前托着腮,聚精会神端详眼前的画,不吭声。
盖蓬心把他刚刚看过的一幅画收进画箱,但笑不语。
翎儿气息不顺,卷画的手势重了些。周掌柜见状大惊,忍不住道:“小姑奶奶,你可当心些!这些画不光是博雅轩的,还有不少我从别的铺子借来的!”
那厢秦思狂盯着面前的画,缓缓道:“气象寒疏,清丽冷峻,好画!字也好,淋漓畅快。”
周掌柜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秦公子有眼光,此画乃平江北郭生的手笔,是我一位好友的珍藏。您说要四幅山水图送人,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割爱,当然这价钱……”
秦思狂笑道:“好画自然不便宜,道理我懂。”
翎儿郁闷,腹诽着何时是尽头,看向窗外才发觉竟已近黄昏了。
“公子!”
她忽然开口唤秦思狂,音调沉稳,不复往日的俏皮。
闻言,秦思狂和盖蓬心同时抬起了头。
秦思狂放下手里的画,踱步至窗前。
街上行人和小贩不少,桂花楼依然大门紧闭,不过门前有一人正在扫地。
盖蓬心幽幽道:“看来事情已了,桂花楼准备要开门迎客了。”
翎儿道:“就是不知温家那位走了没……”
戌时一刻,夜幕降临,桂花楼门前挂上了灯笼。烛光照亮了门前空地,大门却没开,亦无小厮迎宾,不知做不做生意。好几个宾客敲过门无人应答,扫兴而归。
秦思狂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周掌柜笑得牙不见眼,捧着银子欢天喜地送客。
暑气仍未消散,折扇轻摇,清风徐来,秦思狂背手凝望对面桂花楼。
“走吧。”
盖蓬心和翎儿齐声应道:“是,公子。”
烟花之地,门前灯下,一俊俏公子带着两名各有千秋的貌美侍女,难免引人侧目。尤其两名侍女皆是一手执剑,一手提画箱。
路人有议论三人来意的,也有好奇桂花楼为何整日不做生意的,明明里面灯火通明,偏偏不开门。堵在门前的两个姑娘手持兵刃,一幅不怀好意的样子,令人不敢上前。
翎儿刚想开口,秦思狂伸手阻止,随后朗声道:“集贤楼秦思狂求见郑晓风郑老板。”
一嗓子喊完半天没人应,背后嬉笑声四起,甚至有胆大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小公子外地来的吧?桂花楼的老板姓郑不假,却不是郑晓风!”
秦思狂面带微笑,毫不在意。
忽有乐曲声响起,盖过零星笑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伴着凄婉绵长的箫声,一快一慢,如云海奔涌,玉盘倾泻。
吱嘎一声,一小厮由内拉开了门,俯身行了个礼:“老板有请公子。”
秦思狂微微一笑,合扇跨过了门槛。
有个别不长眼的人见开了门也想入内,却被一柄漆黑的剑鞘挡住去路。宝剑架在脖子上,再想寻欢作乐的人都被吓得落荒而逃。盖蓬心收了剑,柔柔一笑。
入了夜,天色尚早,桂花楼的小厮在只进了三位宾客后就阖上了门。
翎儿不是第一次进桂花楼,几天前已来过一次。若说当时的桂花楼是男人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那此时可以说是令人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从大门一路走来,仙乐飘飘,珠围翠绕,姑娘们三三两两,窃笑私语。穿过游廊,乐声陡然变大,更加丰富。
此情此景,翎儿蓦然想起扬州的万花楼,原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这番心情。她不禁望了眼前方的男人,秦思狂对“自投罗网”的事情熟悉得很,一路走来老神在在。
大堂里灯火通明,弦管铿铿,恍如进了瑶池仙境。七个奏乐人横坐一排,两琴一箫一笛一鼓一琵琶一箜篌。中央有波斯毯,其上胡姬拈襟摆袖,翩翩起舞。标致的舞姬身段轻盈柔弱,目光流波盼娣,仿佛壁画中的飞仙成了真,走进了江南的夜色里,叫人瞧得如痴如醉。
把青楼当老家的玉公子最爱此场面,盯着胡姬满含笑意,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曲终,胡姬反手叉腰如新月。
秦思狂忍不住叫好,那舞姬红汗涔涔,跪在毯上,显露出了身后的人。
翎儿倒抽了口凉气,动静虽不大,但乐声停了以后屋里寂静,故秦思狂和盖蓬心都听见了。
任谁见了眼前人都会大吃一惊。桂花楼郑晓风,杭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生辰那日翎儿刚见过本尊,实在很难把披头散发,醉卧美人膝的浪荡子与这位衣衫整洁、耳清目明的俊朗男子联系起来。
他面前摆着一盘水灵灵的葡萄、一只琉璃瓶以及一只白琉璃菊花碗。
“郑老板真会享受。”
葡萄才刚成熟,琉璃瓶更是秦思狂都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我在等你。”
郑晓风神情平静,声音无起无伏。
秦思狂瞥了眼郑晓风面前的琉璃瓶——里头是满的,于是点头笑道:“看出来了。”
郑晓风挥挥袖,三名小厮接连进了厅,一个抬案,一个抬椅子,还有一个端来酒壶酒杯。他们动作神速,一气呵成。
秦思狂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胡姬起身给他斟酒。壶里流出的酒水是绛紫色,清香扑鼻,应是葡萄酒。此酒在前朝盛行,在本朝实属稀罕物。不过秦思狂的心思全然不在酒上。异域女子肌肤如玉鼻如锥,他嘴角噙笑,瞧得目不转睛。
酒杯满上了,胡姬本欲离去,秦思狂扯了下她的衣带。不知是他使了劲还是美人儿纤弱,胡姬顺势伏在他膝上。
秦思狂的手拂过她的耳根、颈子,在肩上徘徊,眼眸低垂看不出心思。
盖蓬心始终微笑,而见多了风花雪月的翎儿默默翻了个白眼。
郑晓风道:“玉公子是来找我算账的?”
“郑老板多心了,”秦思狂笑道,“秦某来给您送礼。”
话音刚落,翎儿和盖蓬心左右手各执一幅画,四幅画卷在二人手上展开。
郑晓风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公子何意?”
“一来,桂花楼改弦更张,值得庆贺。郑老板七岁丧父,十八年来隐忍不发,在仇人眼皮子底下能自起声势,还要照顾幼妹……秦某佩服。”
说完,秦思狂合掌抱拳,只是坐着行礼似乎不太有诚意。
改弦更张,仇人。
听到这儿,翎儿终于明白了——秦思狂叫她与和郑晓风打赌,其实两人各怀心思。秦思狂引诱郑晓风以桂花楼为赌注,想利用他对付温询询,然而这位纨绔子弟何尝不是将计就计。
郑晓风沉默了会儿,大约是觉得辩驳无用,坦然道:“公子知道得不少嘛……”他话锋一转,“那二来呢?”
“二来嘛……”秦思狂笑得神秘而狡黠,他指了下身后的翎儿,“她毕竟与你有赌约,为人当言而有信。若是郑老板赢了,我自当把她嫁给你。”
郑晓风望了眼秦思狂背后的丫头,低眉顺目,十分听话的模样。
“所以公子是来向我确认结果的?”
“正是。”
郑晓风左思右想,一幅很苦恼的模样。
秦思狂不禁道:“郑老板因何为难?”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假如翎儿姑娘成为了我的夫人,那她往后回娘家的话,应该是去扬州还是太仓呢?”
秦思狂一怔,旋即笑了:“您知道的也不少啊!”
因为他,如今集贤楼和凤鸣院的关系错综复杂,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
“当然,秦某送画还有一个用意。”
“洗耳恭听。”
“温四公子醉情山水画,想与他叙旧的话,有这四幅画,不用请他自会上门。”
翎儿暗暗叹息,此人竟如此不害臊,什么事都能堂而皇之说出来。
“哦?”郑晓风淡淡道,“仅此而已?”
这一回轮到秦思狂不解了。
“怎话怎讲?”
“公子若只要履行赌约或者送画,大可不用请到清河居的盖先生。”
原来郑晓风以为秦思狂携两名武艺高强的侍女前来是想找麻烦。
秦思狂笑道:“你我走的虽不是一条路,但我相信桂花楼不会对我不利。”
“何以见得?”
“郑老板之所以那么痛快答应翎儿打赌,是因为根本不想继续留在桂花楼。而此刻会坐在这儿,我想是因为答应了岑乐接手这摊生意。你既然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对付我。”
“那公子让盖先生同行总不会只是为了排场吧?”
翎儿抿着唇暗自窃笑,别说还符合秦思狂一贯的行事风格。
秦思狂叹道:“郑老板不会对我不利,可有一人与我势同水火啊!”
“哦?”
“我想‘他’此刻应该仍在桂花楼吧。”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郑晓风又挥了下手,乐声再起。他端着装了葡萄的盘子离了座,应着鼓声一步步走到中央的波斯毯。
秦思狂心领神会,推开舞姬迎了上去。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坐下。转轴拨弦声下,他俩的话语旁人已经听不见了,只见郑晓风捻了颗葡萄送进秦思狂的嘴里。
二人皆是风月老手,弄情挑逗的法子手到拈来,此时倒是客客气气的。
六月的葡萄并非甜得掉牙,而是带着丝丝酸意。秦思狂皱了下眉,咽了口口水才道:“怎么不见郑奕?”
“恐怕公子以后都没有机会见他了。”
秦思狂点了点头,从昨夜到此时已足够郑晓风解决郑奕了。
郑晓风又道:“公子从何得知桂花楼的家事?”
“五年前,我到桂花楼想赚点银子,是你让手下收留的我。”
“是。”
“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还是早知道我是集贤楼的人?”
郑晓风闻言笑了,今夜第一次露出柔软的神情。
“因为你长得好看。我的确知道你的来历,但那并不是原因。”
“后来郑奕赶我走,我猜到你与郑奕不合,桂花楼内有隐情,于是派人查探了一番。”
这可不容易,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天机堂整整花费两个月才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