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父母双亡的秦思狂还在颜芷晴的照顾下无忧无虑地玩耍,太仓的韩九爷不过二十出头,集贤楼远没有今天的声势。然而对郑晓风而言,那是他隐忍的开始。
郑奕恩将仇报害死了他的父母,控制了桂花楼。年幼的郑清月一无所知,郑晓风却默默记在了心里。郑奕是外人,由他来当家作主名不正言不顺,不如博个好人的名声。多年来,桂花楼名义上的掌柜是郑晓风,实际上一直被郑奕攥在手里。
秦思狂拿起颗葡萄,慢斯条理地剥皮。
“按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秦某原以为郑兄定十分憎恨郑奕,然而并非如此,你甚至一点都不在意桂花楼。”
“父亲、母亲早就不在了,桂花楼不过是一间铺子,老板是我还是郑奕无关紧要。”
秦思狂将剥好的葡萄送到郑晓风跟前,幽幽道:“你唯一在乎的是妹妹清月。”
郑晓风一口咬下葡萄,细细嚼着,慢慢露出了笑容。
五年前,清荷居挂的还是云槿茶楼的招牌。当时的六和堂堂主徐应知与郑父曾是忘年之交,对郑家兄妹一直多有照顾。郑晓风舞象之年就开始装傻充愣,暗地里培植自己的人马,其中有无徐应知的帮助很难说得清。几年后郑晓风已足够独当一面,不想再受郑奕的钳制,可他的麻烦在于妹妹。
郑清月一直认为叔叔为桂花楼鞠躬精粹,哥哥则放荡不成器。郑晓风心疼妹妹,一直没有告诉她实情。郑奕也许看出郑晓风的不安分,也许是怕能干的郑清月日后成为威胁,于是做主将她嫁去湖州。湖州冯家是制笔世家,盛名在外。郑晓风一来认可冯立的人品,认可冯家是好婆家,二来不想妹妹留在杭州,顺水推舟答应了婚事。
假使没有秦思狂和翎儿,他迟早会离开桂花楼,而且眼见就在不久的将来。此番打赌其实是一个好机会——借机甩手桂花楼,脱离郑奕的机会。
郑晓风压根儿就没想赢赌约,他甚至连地契都给了翎儿,有多不在乎家业可见一斑。等期限一到,桂花楼交到秦思狂手里,之后与他再无瓜葛。
秦思狂的本意是想和温询询“开个玩笑”,他对郑晓风的行事作风并不了解,但对岑乐的能耐还有白曲在四公子心中的分量有足够的信心。
几位贵客的连续造访让郑奕察觉到不对劲。那日新新客栈外试探翎儿的小厮应当是他派来的。无论秦思狂、郑晓风还是郑奕,他们心中所愿能否达成关键在一个人的态度,这个人正是岑乐。
“岑先生对公子情深义重,令人羡慕呐!”
话虽如此,郑晓风神色淡漠,一点看不出羡慕的样子。
秦思狂闻言一笑:“我确实与他交情甚笃,不过情义归情义,生意……归生意。他是春泰布庄的账房,也是‘当铺’的朝奉。‘当铺’的生意做得大,有人验货,自然有人运货。”
桂花楼就是运货的“标局”。
岑乐想要的东西总能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上,市面上流通或不流通的宝贝,他都能拿到第一手讯息。他曾经提过,掌柜事忙,自己一年都见不上几面。
“秦某猜测‘当铺’跟‘标局’不常来往,郑奕不认识岑乐,但岑乐认得他。”
岑乐知道桂花楼就是“标局”,郑奕是管事人。他一方面不希望“标局”出岔子,二来郑奕年纪大了,若郑晓风有能力,不如由他来打理生意。所以他应承下郑清月,为秦思狂奔波,私心想试一试郑晓风。岑乐几番相约,郑晓风都避而不见。他二人都没料到秦思狂把郑清月藏在六和堂,郑晓风寻不着妹妹,只好与岑乐相会牡丹亭。
“他到底是有本事,能劝得郑兄留守桂花楼。我有一事好奇。”
“请讲。”
“倘若没有我等干涉,郑兄真的能够放下杀父之仇,舍了桂花楼?”
郑晓风淡淡道:“我可以放弃桂花楼,可没说会放过他。”
秦思狂笑道:“的确。昨日温四公子在,郑奕不相信你会动手。他不敢,你敢。所以此刻你是桂花楼真正的主人。”
“我也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何事?”
“公子就不怕在下得了四公子的‘好处’,与他走了同一条道,以后对集贤楼不利?”
“那郑兄究竟得了没有?”
秦思狂一进门就表明来意,问温询询是否成为郑晓风的入幕之宾。此事关乎赌约,若是郑晓风赢了,秦思狂自会把翎儿嫁给他。两人聊了半晌终于绕了回来。
秦思狂盯着面前人,想从他眼睛里瞧出些端倪。温询询已经在桂花楼待了两天,总不至于二人全然无事发生,整日吟诗作对吧?可是郑晓风不肯正面回答,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神情讳莫如深。
“如此可好……”秦思狂抖了下袖子,“郑兄家事秦某不好追着问。翎儿这丫头我喜欢得很,还真有点舍不得。我身后四幅山水图送与郑兄,往事一笔勾销,如何?”
“若我不肯呢?”
“哦?”
“桂花楼是风月之地,男欢女爱多得是。玉公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会以为我当真对他有意吧?”
郑晓风举起右手,食指、中指一碰。悠扬的笛声首先响起,清越的琵琶声紧随其后,风起寒浪涌,仿佛要冲破云天。方才的缠绵悱恻荡然无存。
眼见气氛变了,盖蓬心没抬头,翎儿不着痕迹往前挪了一步,防着桂花楼的人先出手。
“不瞒公子,”郑晓风凑到秦思狂耳畔,语调轻柔,“温询询就在我房里,你想见不想见?”
“那就请吧,我正好有不少话想当面问问四公子。”
“可惜啊。”
“此话怎讲?”
“公子是岑先生的‘挚友’,在下断不能无礼相待。温询询就不同了。既然他有事相求于我,来去岂容他说了算。”
秦思狂一愣,听郑晓风的意思要把温询询扣在桂花楼。他倒是没想过温询询几日未离并非乐不思蜀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他扫了眼七位乐人,苦笑道:“兄台的意思是?”
他使了计谋把温询询“送”进来,难道还得想办法把人带出去……
“公子既然一开始就想借我的手打击他,那就无须在意多余的事,他是生是死与你有何牵连?”
秦思狂倒吸了口凉气,那可太有牵连了!郑晓风无非是想用温询询的安危来跟他谈条件。自己想教训下四公子不假,可事情牵扯白曲,要是“玩笑”开大了会令他内疚伤心。
“以他的武功、才智、家世,不该这般大意啊!”
郑晓风反问道:“以他的武功、才智、家世,还不是被公子骗进我桂花楼?”
秦思狂叹道:“他到底是温时崖的幺子,温家的面子郑老板多少应给几分。”
“四公子若是有去无回,在温时崖的眼里你我定是一伙的,天塌下来有集贤楼顶着呢。”
秦思狂皱眉:“郑兄该不会串通温询询,故意诓我吧?”
“那可说不准。”
郑晓风的回答模棱两可。秦思原本懒洋洋地半躺在垫上,此刻已然坐正了。
“郑兄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郑晓风没有回答,反而幽幽念了两句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秦思狂目光一凛,对方居然要他的扇子——白曲题字的折扇。
他沉默着思索片刻,再抬首,目光从七位乐人脸上一一扫过,颇有些心事重重。
仅仅这一个举动,郑晓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来公子不答应。”
秦思狂打量那七位乐人,无非实在衡量双方敌我,连他自己在内只带了三个人,明显处于下风。
“万一四公子不是身陷囹圄而是躲在后面看笑话,那我多冤!再说了,郑兄别忘了令妹还在我手里。”
“一把扇子而已,秦兄居然如此看重。岑先生知道了肯定大为不快啊!”
秦思狂难得遇上软硬不吃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
恰好一曲奏罢,翎儿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她都想为郑晓风叫好。记忆中,除了颜芷晴没有人能拿捏秦思狂。郑晓风竟然做到了。
秦思狂大概是心中不快,回头瞥她一眼。
“拿好你手里的画!”
翎儿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举着画卷。
“我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真不如盖先生稳重,”秦思狂长长吁了口气,“翎儿啊,你的功夫比起凝姬如何?我听说她在春泰布庄给岑先生添了不小的麻烦。”
翎儿一愣,漆黑的眼珠算盘珠似的乱转。秦思狂说的当日春泰布庄内,凝姬以布为幔帐困住岑乐的事,幸而有韩青岚出手解救。公子在此时提起往事,是否别有用意……
她灵光乍现,看看手里的两幅画,再瞧瞧一旁的盖蓬心,一下懂了秦思狂的意图。
“回公子,奴婢的本事虽比不上凝姬姐姐,但一定不给您丢人。”
“好。”
秦思狂对盖蓬心笑了笑。盖先生默默点了下头,她是何许人也,只需一个眼神已领会他的意思。
郑晓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切看在眼里,明白玉公子这是要动手来硬的。他挥了下手,乐声再起。这回曲调愈加激昂,夏夜闷热,难免令人心潮澎湃。
“公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有十足的把握从桂花楼带走温家四公子?”
他们连温询询在哪儿都不晓得,就算武功再高,仅凭三人要安然离开无疑是痴人说梦。
显然就算是名满天下的玉公子秦思狂也没几分胜算。
“凡兵在乎精,不在乎多。我付出好大代价才请到盖先生,自然得搏一把。”
秦思狂在盘子里捡了颗最大的葡萄,这回不剥皮了,直接递给郑晓风。
“说起来秦某从未真正与四公子动过手,有些事他也许没告诉你。就算桂花楼埋伏了千军万马,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我?”
尽管在桂花楼的地头,但郑晓风毕竟是手无寸铁,与秦思狂离得这么近,属实需要不小的胆量。
“你知我顾忌岑先生,所以敢坦然走进桂花楼,我亦相信你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伤我。”
“是吗?温询询之所以会一而再三而三在我手上吃亏,正因为他是个世家公子,而我是个无赖。”
面对眼前的葡萄,郑晓风全然未动,冷冷瞪着秦思狂。
秦思狂见他不张嘴也不伸手,只好把葡萄丢进自己嘴里。
“他读书认字的时候,我在街上要饭。”
玉公子眼尾上挑,平时泛着桃红,加之总是笑意盈盈,透出缱绻风流。他右手一翻,一柄通体白色却泛着五彩琉璃光的扇子握在掌心。
随着折扇轻摇,那一对标致的眼眸里流露出的目光比扇面更加锐利夺目。
郑晓风终于露出了一丝戒备神色。
“秦某可以告诉兄台一个秘密,我同你一样出生于青楼,世人说你风流,说我浪荡。不如我们切磋一番,看看谁更懂风月之事。”
最近浪得很
来回改得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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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