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乌篷船里竟然别有洞天,软塌、矮几、酒杯、点心,仿佛西湖之上杨柳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温柔乡。
“你倒是惬意。”
再看秦思狂赤着脚,双足白得晃眼。
岑乐冷冷道:“你就准备这样去见郑晓风?”
秦思狂笑着奉上一双银筷:“先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一贯的低眉顺目,一贯的做贼心虚。
岑乐扫了眼桌子,一只酒杯、一双筷子——原来秦思狂真不是来找自己的,只是路过段家桥……想到这儿他愈加来气,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他确实饿了,于是不客气地拿过筷子。
两盘点心一扫而空,秦思狂瞧岑乐眼底泛青,显然一夜未眠。他将贝母扇和木匣放在榻上,挪走矮几,然后伸手去够一尺外叠放好的布衾。
“先生一定累了,就在船内休息片刻。”
他刚摸到布衾就被人抓住了脚,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乌篷船经不起折腾,剧烈地左右摇晃,幸而船夫老道,迅速稳住船身。
岑乐真乃奇才,这是找到了克制他的法子了。
秦思狂好不容易咽下脱口而出的惊呼,瞪着眼前的人。
僵持良久,到底是岑乐先松了手。
二人卧在榻上,随着船身的左右摇摆晃动。摆脱了钳制的秦思狂活动了下脚腕,主动揽住岑乐将人拉近。
可惜此举非但没取悦岑乐,反而让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公子何意?”
“是我问心有愧……”
岑乐冷笑一声,不客气地推开他:“同样的手段反反复复使了无数次,就不腻吗?我就这么好糊弄?”
自己要是“从了他”,岂不正顺了他的心意!
秦思狂连忙道:“先生误会了。我得去桂花楼一趟,回来任凭先生发落,怎么都行。”
本是缱绻缠绵的话语却听得岑乐来火:“在你眼里,在下是拿房事教训人的猥琐之辈?”
秦思狂叹了口气,语调幽怨:“那真是浪费了我一番心意啊!”
岑乐怒极反笑:“说来听听。”
“方才先生教训得极是——不该再糊弄你,我一定改正。”
岑乐一手撑着软塌,一手拨弄他颊边两缕乱发:“你大可不必如此实在承认问心有愧。你若开口辩驳,我不见得不信。”
“那是侮辱先生,”秦思狂握住他的手,挪到自己心上,“你早就心中有数,不是吗?”
岑乐呼吸一窒,他掌心炙热,不知灼热的来源是自己还是别人。
秦思狂看得出他心乱,紧追不舍:“我自认筹划周密,想知道破绽出在何处。”
岑乐撤回了手,五指紧握:“郑晓风与我定下牡丹亭之约时,我已明了一切根源在你。”
“为什么?”
“他找不到妹妹才会答应和我见面。郑清月既然没有离开杭州,那没道理钱渭找不到,桂花楼也找不到。难道她能藏到地底去?唯有一种可能——钱渭把人藏在了六和堂。他会这么做只能是你的主意。”
秦思狂笑道:“先生果然心思缜密。你既然早知是秦某搞的鬼,直截了当拆穿就是,为何还要见郑晓风?”
两两相望,各怀心思,舱里萦绕着诡异的沉默,只能听见湖水轻柔地拍打船身。
秦思狂继续道:“翎儿今日责怪我,说我从不以真心相待先生。今日之后,我想她会明白——不止是我,就算是先生你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也的秘密。”
岑乐盯着他半晌,终于明白他此去桂花楼的目的。
玉公子笑得如沐春风:“先生啊先生,秦某自认心中有愧,那你呢?”
岑乐扯了扯嘴角,无可奈何地笑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俯下身:“你呀,死性不改,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克敌制胜讲究出其不意。秦思狂是理亏不假,他想的解决之法就是在岑乐找他算账前先发制人。
秦思狂扯着岑乐的胳膊一拽,翻了个身压在人胸膛上。他捧着岑乐的脸,凝视双眸,认真道:“钱渭和翎儿都说三日来先生奔波劳碌,就算不是为了我,秦某也会牢记于心。”
玉公子的话语乍一听感人至深,细品之下却讽刺至极。自己忙前忙后倒成装腔作势了?岑乐听在耳朵里是又羞又怒,满肚子的委屈与不忿忽然无处发泄。
“在下有私心不假,扪心自问从无半点虚情。你算计我,与算计温询询想比有何区别?如今我对你千依百顺,万一有一日我们身处不同阵营……”
“先生!”秦思狂虚虚掩住岑乐的嘴,他的神情从未如此温柔,“秦某可以代九爷向你保证,不该碰的‘生意’不沾,绝不让先生为难。”
岑乐的眼神晦暗不明:“你怎么知道桂花楼是……”
彼此心照不宣,再掩饰已毫无意义。
“桂花楼既不依附凤鸣院,也不仰仗集贤楼,能在杭州立足想必背后有大靠山。这靠山是先生吗?”秦思狂顿了顿,在岑乐耳边轻声道,“或者说……您家掌柜?”
不得不承认秦思狂说得很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都有不能言明的秘密。岑乐亦不能幸免。
“你何时察觉?”
“五年前。”
这下,向来处变不惊的岑乐都惊诧万分:“五年前?”
“五年前我与二叔吵嘴,负气出走,他命令二十三分堂抓我回去,甚至出动了天机堂。当时清荷居还不叫清荷居,钱渭尽管不是堂主,但是六和堂唯他马首是瞻。他同我交情甚笃,知道我在钱塘,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楼不同于寻常商铺或人家,桂花楼敢收留我五天,可见与集贤楼走的不是一条道。”
岑乐苦笑道:“五天后,郑奕发觉不妥于是赶你走,可惜为时已晚,已经引起了你的怀疑。”
“不错。我跟九爷禀报过此事,九爷的意思是不要横生枝节。桂花楼不与集贤楼来往,但无利害冲突,没必要多树一个敌人。”
“‘与人为善’似乎不是你的处世之道。”
一只大手不规矩地爬上自己的腰,秦思狂眼明手快将其按住。
“眼下我急着去桂花楼,实在是没空……”
岑乐摇头轻叹,思索良久后道:“你最好等等。”
秦思狂一笑:“秦某明白。我已告知钱渭,今夜子时之前,桂花楼里无论发生什么,六和堂都不插手。”
“这是你的诚意?”
“不光是我的,也是集贤楼的诚意。”
岑乐大早上太公钓鱼就是憋着气呢,听说他要去桂花楼才愿意上船,是怕他不合时宜地贸然前往。
秦思狂摸到地上的木匣,拿起来递给岑乐。
“正巧,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此时,外头船夫喊道:“秦公子,万柳塘到了。”
小船先靠岸,翎儿见秦思狂独自下了船,面上春风洋溢,奇怪的是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乱。方才明明大船上动静颇大,不合常理啊!翎儿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心思都放在了脸上。
秦思狂一抬手,扇子大骨“啪”一下敲在小姑娘脑袋上。
“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翎儿嘴上自称奴婢,其实并不把秦思狂当主人看待。这一敲她自是不服气,可旁人在场不好发作,只得咬咬牙,假装恭敬:“请公子跟奴婢过来。”
盖蓬心望了眼大船:“公子,岑先生……”
“他另有要事。”
秦思狂这么说了,盖蓬心不好继续追问。
船夫一撑杆,转眼大船立了岸。
一大片白云遮住太阳,周掌柜在屋檐下张望了半天,终于盼来了人。
远处三人,一翩翩公子,手摇折扇,风流倜傥的模样引得行人频频侧目。他身后两名侍女,一个腮凝新荔,巧笑若春桃;一个风姿绰约,淡眉如秋水。
周掌柜笑着迎接,秦思狂收扇行礼,直呼有劳。
白云缥缈,远处晴朗,眼前阴暗。
翎儿跟在秦思狂身后,将要跨过博雅轩的门槛时忽然想到一事。她望了眼不远处的桂花楼,心觉奇怪。已近午时了,桂花楼居然还没开门,换作平日里早热闹非凡了。
秦思狂回头轻咳一声,引起她的注意后摆了摆手。翎儿心领神会,快步跟上。
将三人迎进铺子后,周掌柜吩咐伙计关上了门。
钱渭本在抹桌子,看见岑乐进门并不意外。瞧他手持近一尺长的木匣,大抵明白他的来意。
岑乐客气地行过礼,道:“我与郑清月有三日之约,特来赴会。”
钱渭搭着抹布,惊讶于他的心胸宽阔。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难怪能得玉公子青睐。
岑乐来交差,木匣中应该就是两根筷子。月字筷本就在他手中,至于风字筷——郑晓风给了翎儿做信物,如今到了岑乐手上,肯定是秦思狂相赠。岑乐知道郑清月在此,那么来龙去脉必已了然于胸。什么都知道了竟能保持这般温文尔雅的模样……
“先生有把柄在思狂手里?”
钱渭如此直接令岑乐始料未及。凭钱渭的聪明才智以及他与秦思狂的交情,迟早会窥得真相。
岑乐默默点头,钱渭见状笑道:“先生请跟我来。”
钱渭不是爱笑之人,他的笑容更衬得岑乐五味杂陈。
来到清荷居的后院,钱渭叫两个正在打扫的仆人各忙各的去,不用继续守在此处了。
西厢房的房门大敞,里屋却挂着锁。钱渭取下锁,敲门表明身份后推开了门。
三日不见,郑清月花容依旧,岑乐倒是憔悴了不少。
钱渭让二人自便,自己回前厅招呼客人。走时没关门,更没上锁。显然事情已了,他准备送客了。
两只筷子静静躺在木匣中,可是郑清月面上无丝毫喜色。许久之后她开口缓缓道:“辛苦您了。”
岑乐瞥了眼桌案,几张宣纸相错,原来她一直在伏案写字,最上面一张墨迹还未干。
“心愿已了,夫人该高兴才是。”
郑清月勉强笑道:“是。”
她胳膊下那张纸上隐约可见“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岑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郑清月受秦思狂的鼓动想得到地契,她想取代不成器的兄长把家业攥在手里,无可厚非。只是面对骨肉至亲仍有犹豫。
岑乐望着她,不知怎么想起了青岚,不禁露出了温柔的神情。连郑清月自己都不知道桂花楼做的是什么生意。
“夫人先前答应要请在下喝酒,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妾身小名幼琴,出嫁前帮着叔叔与兄长打理桂花楼,杭州城里饭馆、酒肆的掌柜们无一不熟悉。先生无论去到哪家,尽管敞开了喝,报上幼琴的名字,让他们到桂花楼结账即可。”
“不用如此麻烦,”岑乐笑道,“桂花楼的酒就好。”
郑清月犹豫了许久,她咬了下嘴唇,似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即刻出发。”
“不急,”岑乐望了眼窗外天色,“在下以为,还是等天黑再去吧。”
今日的杭州并非风和日丽,此刻的桂花楼应是黑云翻墨未遮山呐。
下一回一定讲完桂花楼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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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