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孩子,偷块饼,偷块牛肉,哪怕偷只鸡,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能把花月楼的牛肉带卤水连锅端走,岂是小娃儿做得到的。更何况林叠武功不俗,就算深更半夜睡着了,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办到此事的人,恐怕大有来头。
昨日林叠见到老妪和几个孩子,心里就有了一分怀疑,故未敢轻举妄动。范峥和岑乐的话语,让他愈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他一个卖卖酒菜,做做生意的人,对方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眼下天气炎热,卤子再不拿回来,万一坏了,那可麻烦了。
林叠万不得已,只好求范峥施以援手。
韦婆婆一直在江西,今日为何到了江南?前些时日,集贤楼和凤鸣院的纷争已经世人皆知,最后两边暂且握手言和的结果更是出人意料。一些消息灵通的人恐怕已经猜到关键就在玉公子秦思狂身上,所以近期往来江南的江湖人士尤其多。
说着话,小桥院落已在眼前。
孟科将要上桥之时,他身后的老伯突然开了口。
“少爷,你在此留步,老奴陪林掌柜过去就行了。”
孟科一愣,点点头。他目送二人过了桥,林叠抬手叩门,随后进了院子。
日正当午,天边虽有云,阳光依然毒辣。孟科等了一会儿,甚是无聊。他用手在自己面旁扇风,扇着扇着,一个**岁的男童入了他的眼。
那小童脑袋上梳着两个小髻,垂着头前行,专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身上挎着书袋,显然是预备去学堂念书。可是都这个时辰了,他还没到学堂,难不成是去午睡的?
孟科好管闲事的毛病又上来了,等小童走到面前时,他俯下身拉住他,轻声细语问了两句话。
原来小娃儿清晨出门上学,路上遇到一只小黄狗。他跟小狗玩了半天,等记起来要去上学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想去学堂,怕先生责罚;想回家,又怕母亲叱骂。结果犹豫来犹豫去,都到晌午了。
孟科听完笑了笑,摸着娃儿的脑袋,说道:“叔叔领你去学堂,替你向先生求个情。不过以后你千万别如此贪玩了。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小童睁大眼睛望着这位叔叔,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咧嘴一笑。
“好呀!”
孟科牵着孩子的手,跟着他往北走。行了大约一里路,穿过一小片茂密的竹林,果然见到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宅子。
首先映入孟科眼帘的是书院八字形的砖木门楼,重檐悬山顶覆以灰瓦,檐下石额上书门楼上书“清谊书院”四字,乌黑发亮。
书院不大,是一个两进院落。走进门内,草木欣荣,青砖铺地,颇具清雅淡泊之气。前院一株老槐树,枝繁叶茂,寓意举仕有望。
孟科领着小童走过书阁,远远地就听到里面传来吵闹之声。内院东西乃是厢房,正北方白房灰瓦,门上挂了幅楹联之所,应该就是书院授课的地方了。
学堂内为何如此吵闹?原来先生高寿,正伏案歇息,酣然入梦。案上摊着一本书,另外还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一把青色戒尺。堂下有十几个学生,最年长的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他们放肆嬉闹,令人眼花缭乱。
见到同学,小童撒开孟科的手,很快与大家玩在了一块儿。
先生既然已经睡着了,似乎已经不用特意把老人家叫醒,再替小童求情。
孟科正考虑自己可以功成身退的时候,案上之人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坐起身。学生们见夫子醒了,纷纷回到座位,一眨眼的功夫,全都乖乖背手坐好。
老先生年岁挺大了,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他打着哈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眯眼定睛一瞧,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坐着,一个也不少。他也许是老眼昏花,不然自己面前为何还多了一名陌生男子?
“阁下是何人呐?”
孟科定在原地,面上尴尬。他勉强笑了两声,俯身行礼,恭恭敬敬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听见朗朗书声,忆起儿时识字读书的时光,一时感慨万千,唐突冒入,望先生海涵。”
先生扫了眼堂下学生,个个安静如鹌鹑,让他对被朗朗书声吸引而来的说法有些质疑。
“既然如此,这位小友不妨坐下,多听一会儿。”
这下可好,孟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在书案前坐下,与老先生对面促膝。
老先生清清嗓子,道:“敢问阁下师承哪位夫子啊?”
“在下幼时曾在太仓明泽书院读过几年书。”
“哦,可有考取功名?”
“家中经营的是茶楼生意,所以未曾想过入仕途。”
“读过的书,学过的本事,若不学以致用,岂不浪费了?”
“在下一个给人端茶倒水的商人,谈不上有什么本事。”
“唉,老夫少年学艺时,曾有一位兄长。他学了一身本事,也没个传人,可惜啊。”
他已经风烛残年的老者,目光浑浊,一声哀叹,更是暮气沉沉。
孟科低下头,没有接话,圆圆的脸上不露神色,只是垂眼望着桌案。
老先生又道:“小友读过哪些书,不妨说与老夫听听?”
孟科瞥了眼案上的书——
姚苌之入长安,礼嘉如苻坚故事,逼以自随,每事谘之。
这段乃是《晋书》里的王嘉传。
“在下愚笨,年近而立,学过的大都忘了。不像您的学生们,小小年纪,天资聪颖。我朝八岁至十有四者,皆入学。他们入学堂没两年,已经读到《晋书》了。”
老先生闻言笑了。
“小友适才说,你是太仓人氏。此番前来苏州,是行商还是探亲啊?”
“算是探亲吧。”
“好,年轻人就该多出门游历,长长见识。”
孟科笑笑,道:“在下与朋友一同出来办事,算算时辰,事情应是了了。我也该回去了,这厢不再打扰先生授课,告辞了。”
他刚想起身,老先生拍了拍他的手。
“到老夫这个年纪,就等着进棺材了,再陪我说说话吧。”
老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孟科只得又端端正正地做好。
只听先生接着道:“谈起老夫的兄长,本来同妻子情投意合,相濡以沫,没想到后来他遭人算计,被迫离家二十载。万幸的是,近来嫂子终于有了他的消息,盼他二人能在曲阑深处重相见。我们兄弟二人皆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也望能在有生之年再一次把酒言欢。”
孟科半天没说话,好似在沉思。过了许久,他颊上肌肉动了一下,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先生别这么说。在下从苏州而来,区区百里;湖广过来不少于一千里路,您老当益壮,怎么能说行将就木呢?”
老先生定定瞧着眼前的面孔——一张平凡的脸上,眼眸不大,目光却甚为真挚,没有任何算计和心思的模样。
炎炎白日,高悬碧空。白云缥缈,让透过窗子洒进堂内的光时有时无。一屋子里十几个幼儿,还有一老一少,风云变幻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也时长时短,时隐时现,也让老人迷离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孟科伸手拿起桌上的书,翻了两页,又看了看那把九寸长的戒尺。
“院里的槐树是老树,门头却是新的,所以这书院也是新的。先生啊,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您千方百计‘请’我来,就算留我下来,也是万万做不出您想要的学问的。”
那老先生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声如洪钟,宛若狮子吼,百兽惊怖。
“如此气魄,不愧是‘他’的弟子。”
孟科面不改色,堂下十几个幼童同样镇定自若,依旧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端坐在书案前。
老先生笑罢,缓缓捋须道:“你知道老夫的身份,我并不惊奇。可你如何得知我是从湖广而来?”
“您在湖广待了近十年,享受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这次重出江湖,足见兄弟情深,令晚辈感动不已。”
孟科的回话可以说是答非所问,显然不想多说。
“师侄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孟科淡淡道:“前辈弄错了,在下的老师是太仓明泽书院文夫子,并不是您的师侄。”
“好……”
老先生用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案上戒尺。在握住戒尺的一瞬,他的手停止了颤动,犹如磐石一般稳固。
“那我今日就试试你的本事,看看你到底师承何人!”
语罢,室内忽有烟光日影皆浮动。孟科眼前水墨淋漓而下,酣畅劲健。那老人手中的戒尺,化成了一支饱蘸水墨的毛笔,勾勒山石轮廓,挥扫如斧劈,好似千百把宝剑组成的剑阵,一气呵成。
已然置身画中的孟科似是被俯仰相错的剑势吓呆了,一动不动。
在枯润明晦间,他突然看见了五彩琉璃光。
下一瞬,他被硬生生拉出了墨气。
“唰”!
随着精巧绚烂的扇子收回掌中,执扇之人将孟科揽到身后,他侧着身,用一双桃花眼斜视老人。
“冯老,您乃是武林大前辈,为难一个不懂武功的小辈,不怕失了自己的颜面吗?”
剑势已收,老先生撤回戒尺,又变回了那个目力不济的老人家。他眯眼看着来人,许久才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集贤楼的玉公子。”
秦思狂拱手一揖,朗声道:“冯老,八年不见,瞧您健朗如初,晚辈就放心了。”
八年前,秦思狂在江西闹了个笑话,间接害得曾经天下闻名的莲花山二当家冯渊发了疯,消失在了三清山。
八年后,冯渊竟然神志清明地坐在苏州的学堂里教书!
刚刚脱险的孟科惊魂未定,秦思狂拍了拍他的肩膀,稍作安慰。
“江湖传说,源深真人只将云皴剑法传授给叶离一人,看来是虚言。世人无缘得见冯老您刚才这一招啊。”
冯渊摇了摇头,道:“此乃是云皴剑法第一式——斧,我只得其形,不得其意,使起来与叶师兄有天渊之别。若通晓心法,懂得其精髓,方才那一招,又岂是你一黄口小儿挡得住的。”
秦思狂笑道:“冯老说得是,晚辈武功平平,您就算不会使云皴剑法,我也绝不是您的对手。所以只好厚着脸皮,请您卖个面子给我了。我知道您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得到叶离的真传,结果你应该有数了吧。”
冯渊看看秦思狂,再看看孟科,似乎在衡量秦思狂的话是否值得相信。
秦思狂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幽幽道:“冯老,我何曾害过您呀?”
本回可能有一点难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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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