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吓了个半死,醉鬼倒是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甚至还打了个嗝。
孟科拧着眉撇过头去。酒味清冽,芳香宜人,闻起来像是京城曹家独有的莲花白。莲花白算不上什么玉液琼浆,但从京城运到江南,价钱也是不菲。它香味经久不散,酒情却十分温和,得喝多少才能醉得人事不知。
老伯见孟科半天没动静,出声唤道:“少爷?”
孟科笑笑,轻声道:“没事。今儿下午,我在庙会曾有过一面之缘。”
老伯瞥了一眼怀中人,再瞅孟科,道:“少爷,你可是定了亲的人。”
老人干枯的嗓音不喜不怒,听不出情绪。
孟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领会这句话的意思,简直让他哭笑不得。
“老伯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琢磨,是不是得敲开客栈的门,叫店家把人领回去?”
老伯淡淡道:“不用麻烦了,打哪儿来的,从哪儿送回去。”
孟科瞄了一眼二楼打开的木窗,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老伯,有劳了。”
话音刚落,左前方一阵异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方才他就听到附近有奇怪的声响,结果天上掉下个大活人,转移了他的心神。此刻,又是哪里传来的动静?
孟科抬头看了楼上一眼,也没多想,循声而去。他背手在身后,手上竟然还提溜着那个酒壶。
走过一座桥,河边有一排民居。刚拐弯,一个更夫迎面走来,孟科连忙躲进屋檐下。等更夫走远,他从阴影下走出来,沿着青灰色墙面缓慢前行。没走两步,影影绰绰的灯火光从一扇窗里透了出来。
孟科吁了口气,靠在墙面歇歇脚,屋里的交谈声不大,却可以清晰地进入他的耳朵。
“刘哥,咱抓他回来做什么?”
“他不懂规矩,爹娘不教,我来教教他!”
“我先揍他一顿?”
“傻子,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搅和了我的生意,得让他赔钱。”
“你的意思是……”
“这小子年纪小小,见识不少,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叫他家人拿钱来赎他!”
“怎么知会他家里人?”
“你怎么如此蠢笨,给春泰布庄的那个人送封信不就得了?”
“我去啊?”
“难不成叫我去?”
“可是……”
“少废话!给我捆结实,别让他跑了。嘴巴堵住,免得他大呼小叫,引人来。”
春泰布庄。
孟科垂下眼帘,轻声笑了一下。
这一笑,就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
“谁?”
既然被人发现了,那么无须再躲躲藏藏。
孟科正了正衣襟和头冠,走到门前,叩了两下门。
里面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应声。
“干什么的?”
“在下是春泰布庄岑先生的朋友。今日他有一位小友在附近失了踪影,我想打探一下,兄台可有见过一个身长五尺多,十五岁左右的少年?”
里面突然没了声响,半晌,有人拔高嗓门骂道:“什么人大晚上扰人清梦?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觉?”
孟科也不气恼,淡淡道:“兄台教训得是。我心里焦急,没留意天色。我得去问问更夫,是什么时辰了。”
“等一下!”
一听他要去找更夫,里面人似乎着了急。万一惊动了官府,可就变成了大事。
门终于是开了。一男子探出头来,黑夜里只能见到他闪烁不定的眼白。
只听那人压低嗓门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孟科拱手,长长一揖。
“小友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是父兄教导不善。兄台若能放他回来,我们一定多加管教,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
话说得直白,男子戒备的神色逐渐变得冷漠。四下张望,左右无人。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要我放人容易,看你有没有诚意。”
“何谓‘诚意’?”
那人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当然是银子。”
孟科思索片刻,道:“在下身上就揣了几钱,管家那儿倒是有几十两,。”
那人听到“几十两”,眼睛都直了,笑意更深,仿佛在看一只自投罗网的黄雀。
他一把抓住孟科的右胳膊。
“不用那么麻烦了。”
孟科一惊,惊觉对方居然想连自己一块儿绑。他赶紧朝后退,可是对面人未放手,他没站稳,一下被扯了个踉跄。手一松,酒壶掉在地上,登时碎了。
这声音可不小,那人吓了一跳,面目霎时狰狞起来。他上前捂住孟科的嘴,想把人拽进屋里。可是孟科并不是纤细之人,他拽了几下竟然没有拖动。
就在他俩纠缠之时,蓦的传来一声轻笑。二人同人循声望去,一高大男子静静地背月而立,手里握着把折扇,白色衣衫在夜色下有些晃眼。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他已经站了多久。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孟科挣开那人的手,失声唤道:“岑兄!”
来人当然是岑乐。
外面这么大动静,屋里另外一人忍不住拉开门,贼头贼脑地伸出头出来想瞧个究竟。
岑乐执扇的手腕一动,扇头往门上轻轻一敲,脑袋磕到门板的闷响和“哎哟”一声惊叫同时响起。
一静一动已足以彰显此人非凡夫俗子,漆黑夜色里都能瞧出那男子脸色惨白。
岑先生瞥了眼地上摔碎的酒壶,道:“香远益清,好酒!岑某在此谢过孟兄。明日,我请你喝酒,就饮莲花白。”
孟科笑道:“哪里,岑兄不必客气,谁让我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天色真的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有劳。还请快回去休息吧。”
孟科行了个礼,也不管身后何事,他晃着脑袋,笑着走远了。
今夜风清月白,令人心旷神怡啊!
五月,天一大早就亮了,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岑乐昨夜休息得晚,将近丑时才踏踏实实地躺到床上。正想着多睡会儿,门外就有人咣咣敲门。
生意上门得有点早啊。
想来今日运势不佳啊,一笔买卖谈了一个多时辰,最后竟然还没谈成。东西是好东西,岑乐很是喜欢,可惜他囊中羞涩,价钱谈不拢。没钱真是麻烦……
岑乐胸中郁闷,等他晃晃悠悠走到柜台已经是巳时了。昨夜经历了一番曲折奇遇,宋新舟倒也没被吓坏。俞毅正招呼客人,他在一旁搭搭手。
岑乐喝了口茶,刚想喊宋新舟过来品品他买的那幅字,就听外头有人说,花月楼怎么不做生意呀。
岑乐探出半个身子瞧了一眼,发现隔壁花月楼竟然还未开门。
这倒是很奇怪得很。
他想起昨儿傍晚俞毅说过,宋新舟带了杨梅来,放在花月楼冰镇。岑乐自己上去招待顾客,让俞毅去隔壁把杨梅拿回来,顺便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多一会儿,俞毅拎着一篮子杨梅回秉岑乐。小周说了,今日林掌柜说铺子里油不多了,他去趟范三油铺,让小周晚一个时辰开门。
花月楼这么大的酒楼怎么会油不够,林叠一大早去云岩堂做什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走进了铺子。岑乐见过此人几面,记得他叫卓南,是云岩堂的人。
来人对岑乐客气地行了个礼,说范峥差他来问问,玉公子在不在。
岑乐微微皱了下眉头,瞅了桌上的杨梅一眼。俞毅已经洗过了,圆圆的杨梅粒粒饱满,颗颗红得发黑。
林叠一大早去云岩堂,显然是有事求于范峥。他在苏州人脉甚广,武功也不差——否则当日也不会追得韩青岚进了春泰布庄,能难倒他的应该不是小事。而范峥差人来春泰布庄寻秦思狂,更是意味着此事不简单呐。
至于秦思狂,他当然不在这儿。昨日庙会上回来,岑乐就没见过他。岑乐如实回答,人不该在张府吗?
卓南似乎也没把岑乐当外人,说他先前已经去张府问过了,玉公子昨晚把张家小少爷送回府后就出了门,晚膳也没用,一夜未归。
岑乐闻言笑了。
脸上皮肉动了,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风流映世的玉公子啊,又不知道上哪儿撒野了。
岑乐拿起一颗杨梅丢进嘴里,咬下去细腻、柔软,酸甜的汁水溢出来,咽进了喉咙里。
他回忆了下昨日所见所闻,心里已有了数。于是他对卓南道:“你再去趟张府,不找玉公子,去寻一位孟公子。”
范峥看见来人是孟科的时候,额头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林叠也愣住了。但最摸不着头脑的,还是孟科自己。
他本来吃过早点后,在院子里陪况景玩球。老孙前来传话,说云岩堂请他走一趟。他便喊上老伯一块儿出了门。
卓南禀报范峥,说自己找不着玉公子,请孟科来是春泰布庄岑先生的意思。范峥上下打量这位集贤楼未来的乘龙快婿,估计正琢磨,就算不相信岑乐,也该相信二姑娘和九爷的眼光。但是转头一想到那位大姑爷张溪横,他心里又没了底。
孟科憨厚老实,仿佛啥也不知道的样子,让林叠的眉头拧成了个麻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范峥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林掌柜信不过在下?”
林叠勉强笑笑:“倒也不是。我是怕二位有危险,毕竟那妇人……”
“你们早去早回,我还等着吃你花月楼的卤牛肉呢。”
气定神闲的范峥将一脸迷茫的孟科和满面担忧的林叠送出了云岩堂,老伯跟在孟科身后两尺。三人出了城门,一路直奔虎丘而去。
这条路,孟科昨天走过,乃是去往北边的徐家村。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前往昨日见过的老妇人那儿。
“掌柜的莫要担心,就算是黄发垂髫,也没有偷窃他人之物,还不归还的理。”
林叠叹了口气,道:“孟公子,你可还记得昨夜花月楼里,岑兄说过的江湖旧事。”
“哪一件?”
“江西叶离。”
孟科想了半天,缓缓道:“掌柜你的意思是,那宅子里的老妪,就是叶离的妻子韦氏。”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