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本是三清山源深真人的徒弟,他天赋奇高,二十多岁时,无为功和云皴剑法已经青出于蓝。尤其是云皴剑法,源深真人只传了他一人。可惜,叶离与师弟冯渊因为犯了戒律被逐出师门。后来,他同抚州韦家的闺女成了亲。二人开了一家夫妻店,只做一种买卖——人命。叶离一年只做一单生意,一单要价二百两。夫妻俩无儿无女,捡了不少孤子养在身边。他们养育那些孩子,传授武艺,让其替自己卖命。在江西,若是见到活泼机灵的小娃娃成群结队地出现,那可得当心,兴许就是叶韦二人来索命了。
叶离虽然臭名昭著,但他武功盖世。无论是江湖义士还是府衙官差,都奈何不了他。
直到二十年前,夫妇二人接了一笔买卖,后来叶离就失踪了。二十年来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叶离并没有将云皴剑法传授给他收养的孩子,这门武功就此失传,此后二十年江湖上再无人见过细腻如雨点打,粗犷如大斧劈的绝学。他若还活着,已过花甲之年了。
那叶离究竟去了哪儿,是死是活?
岑乐喝了口酒,润润嗓子,道:“在下也只是听说。叶离最后接到的那笔生意,是去杀一对孤儿寡母。可是结果不知怎么的,他答应跟那妇人打一个赌。若他赢了,不用他动手,母子二人自行了断。但如果那人赌赢了,叶离就留下来照顾她儿子两纪。”
两纪,也就是二十四年。
林叠道:“赌什么?”
“就赌第二天会不会下雨。”
听说那时刚过夏至,一连三天晴空万里。第二天一整日都艳阳高照,结果戌时之后风云变色,突降大雨。叶离信守承诺,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江湖上现过身。
“叶离若真是江湖第一人,杀一个妇人易如反掌,为何要答应打这个赌?”
岑乐笑道:“所以这只是传言罢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天下第一人,又有谁说得准呢?”
林叠道:“那叶离的妻子韦氏呢?”
“据说依旧是做买卖,毕竟她养了不少孩子,叶离留下的钱财也不菲。韦氏活到今天的话,已经是个老婆婆了。她只要不采生折割,世人也不会刻意为难她。”
沉默了半晌,孟科道:“先生方才说,叶离还有个师弟……”
岑乐还未答话,范峥倒是先笑了。他赶忙举起杯子饮了一口酒,掩饰弯曲的嘴角。
如此一来,孟科愈发好奇了。
见范峥没有阻止自己说话,岑乐“唰”一下打开折扇,幽幽道:“孟兄可听过麒麟纹碗?”
冯渊离开三清山后,起初一直追随自己的师兄讨生活。他武功稍逊于叶离,可是为人极其仗义。机缘巧合下,他救了莲花山的土匪头子一命,被奉为座上宾。十年后,他竟然凭着自己的本事坐上了莲花山的第二把交椅。而此时的形势又与十年前的大不相同,莲花山已经成为了江西南方最声名赫赫的土匪寨,一呼百应。
可是,做土匪的,“家业”太大,这事业也就差不多到了头。九年前,朝廷派南赣巡抚王大人前往江西剿匪,荡平了莲花山及其附近的山寨。冯渊在手下兄弟拼死护卫下,逃出生天。
他逃是逃了,追捕他的人却有不少。传说莲花山上藏有一大批财宝,藏宝处就绘在一只青花麒麟纹碗上。大当家死了,冯渊逃跑的时候自然带上了这个碗。自那之后,江湖人纷纷出动,想抓他,要抢得麒麟纹碗,继而找到那批财宝。
“他为何不去抚州投靠韦氏?”
“冯渊当时乃是众矢之的,他去哪儿不就等于把麻烦一同引去吗?”
再说,冯渊好歹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哪会轻易落入人手。偌大的天下,他若是藏匿于山间或者任何一个小小的村落里,要找他如同大海捞针。谁都没想到,冯渊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上,是因为一件趣事。
韩九爷带长女去扬州相亲,回家就琢磨要给女儿准备嫁妆。几个月后,他携秦思狂一同去了江西景德镇。在镇上数百座民窑里,赵家烧的瓷器最是出名。韩九爷请赵家给女儿烧一套生活和陈设用的瓷器。
那时秦思狂还不到十七岁,对瓷器看不明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镇上逛逛。他向来好打不平,这一逛,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件“不平事”。
河边有一少妇正欲投水自尽,秦思狂忙上前拦下。一打听,原来女子打小与表哥情投意合。父母亡故后,一年过不惑的乡绅贪图她的家产,强纳她为妾,婚后又苛待于她。她一时想不开,只求一死解脱。
秦思狂听完后气得七窍生烟,劝说她,既有寻死之心,何不远走高飞。他根据女子的复述,趁着她夫君不在家之时,潜入室内,收拾完钱财和值钱的家当,再寻到她表哥,将二人送出了城。
待他折返回来,等候他的韩九爷面若寒霜,少见地动怒了。
原来“乡绅”根本不是乡绅,正是众人寻找了大半年的冯渊。世人都以为他早已逃到天涯海角,没料到竟然就藏匿在景德镇这个平民与官家往来如梭的地方。那女子确实是他的小妾不假,只不过早早盯上了莲花山的财宝。秦思狂打包带走的行囊里,就有绘制了藏宝处的麒麟纹碗。
冯渊本就是钦犯,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就这样,曾经的莲花山二当家没了山寨也没了钱,据说后来发了疯,狂笑着进了三清山。当时源深真人早已仙逝,再没人见过冯渊。至于莲花山的宝藏,听说官府派人寻过,也常有人扛着锄头上山想试试运气。数年过去了,可能早被冯渊的小妾挖走了。
秦思狂挨了韩九爷狠狠一顿责骂。尽管嘴上认了错,但心里可不服气。他自告奋勇说要去湖广跑腿,实则是生九爷的气,不想回程路上整日面对九爷。
听完这桩“趣事”,孟科道:“秦兄向来思虑慎密,说句心眼太多不过分,没想到七八年前还吃过这么大的亏。”
集贤楼的玉公子年少时还有过如此这般糗事,难怪岑乐开口前观察了下范峥的脸色。
其他人不知,岑乐却晓得,当年秦思狂其实也就十五岁,碰上心机深沉的老江湖,上当受骗也不足为奇。摔过跟头才知道疼,后来玉公子声名鹊起,成为了九爷的左膀右臂。集贤楼江南二十三分堂,有十五个分堂都是在近十年建立的。成长之迅速,连山东的温时崖都忌惮三分。
岑乐收起折扇,叹道:“不过说到底啊,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范峥忽然道:“不错,就算是出自他本人之口,也不一定是真的。”
语毕,他与岑乐相视而笑。
孟科瞅了林叠一眼,林掌柜正拎着酒壶发呆。
岑乐觉察出二人的异样,道:“对了,孟兄怎么会问及冯渊之事?”
孟科是个老实人,望着林叠的眼神十分直白。岑乐仿佛明白了什么,没有继续追问。四人又喝了半个时辰的酒,快到二更才散席。
春泰布庄就在隔壁,岑乐走三步就回了家。范峥本来说送孟科回张府,眼看要到夜禁时分,孟科说张府离此就二里路,自己只需走一盏茶的功夫,让范峥先行回云岩堂。
月光洒在地上,微风徐徐,吹走了不少白日里的炎热。岑乐进了家门,路过俞毅的房间。夜阑人静,他能听到小伙计轻微的鼾声。继续向前,隔壁就是客房。岑乐背着手踱步经过,倏然停下了脚步。
客房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岑乐拧起眉头,轻轻推了下门。
房门并未从内闩上,他一推就推开了。
窗户开着,月光照进房里,床榻上褥子凌乱,空无一人。
岑乐的脸色沉了下来,深深吁了口气。
临近亥时,青白月色下,孟科沿着街道朝南前行。路上已有更夫巡夜,见到他后催促他赶紧回家。
孟科好声好气答应,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转过街角,张府已在不远处。
就在这时,万籁寂静的夜色里,好像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街两边的铺子都大门紧闭,路上一个人都没,哪里来的动静?
孟科心里有点发慌,他往右侧靠了靠,藏到了屋檐下。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似乎能让他心里踏实些。
没走两步,他又听到了嗒嗒之声。
咦?
原来是有水滴在他头顶方巾之上。
他侧目看楼宇门上的招牌——沧亭客栈。
孟科往外走了两步,抬首瞧楼上。
十二的月亮像个不规整的鹅蛋,斜挂在天幕的东南角,朗朗清辉下,客栈二楼的窗户开着,有一人侧身坐在窗沿上,背靠着窗框,手里提溜着酒壶。那人胳膊垂下,酒壶里的酒也就随之倾倒下来。估计剩余的不多,方才好巧不巧地滴到了孟科头上。
背着月亮,楼上之人的面容模糊不明。大概是喝得太醉,那人向后一仰,下颌脖颈的曲线毕露。
孟科昂着脑袋,呆呆望着。此情此景,风雅如诗,但也透着诡异。
忽然,那人手里的酒瓶直坠而下,眼看就要摔落在地砸个稀碎。孟科下意识上前一下接住了酒瓶。瓶子几乎空了,还剩点发财酒,淡淡的酒香萦绕不散。他刚吁了口气,楼上那人身形晃悠了两下,向后栽倒,整个人瞬间脱离了窗户。
孟科吓得失声惊叫。二楼虽然不高,但摔下来岂不是得去掉半条命!
他抓住酒瓶的手一抖,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宁静的夜色里,他衣袂被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地飘了起来。
一道干枯、瘦小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怀里正抱着那从天而降之人。
孟科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老伯!”
“少爷,亥时了,老奴见你还没回来,就出来看看。”
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历经沧桑的一把古刀。
“幸亏有你,要不然……”
孟科怔了怔,离得近了,他这才看清醉鬼的脸——大半夜喝得烂醉,差点折了自己一条小命的人。
他心里不由一颤,自己并不认识此人。可这张面孔,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本回都是铺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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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