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愣,直接就把香炉递给宋新舟。
宋新舟皱了下眉,道:“你先放下。”
瓷器不能手过手。待那人将香炉放到地上后,宋新舟才将它拿起,仔细端详。
摊主见他的架势有模有样,脸上神色不免复杂起来。
“老板,您这东西不错。青釉滋润莹亮,葱翠如玉。”
摊主笑:“小公子年纪小,眼力见可不一般啊!”
宋新舟笑了行了个礼,道:“您刚说这是宋代的东西,单看釉水确实是上品。不过,”他话锋一转,“宋代龙泉瓷的底足枇杷红惯常呈铁褐色,可是这件香炉窑红深暗,乃是本朝的特征,一般人可看不好啊。”
“看不好”的意思就是“不真”。他话说得委婉,那年轻人还是听懂了。出人意料的,他并未生气,低头想了一会儿,竟然笑了。
眼看到嘴的鸭子要飞,摊主刚想发作,年轻人拿出一锭元宝——看大小约莫一两,塞到了摊主手里。
那香炉摆明了不真,他仍旧决定买下来?
在其他人瞠目结舌,还没回过神来之际,年轻人拿起青瓷香炉……旁边的一块玉虎书镇。
“那依兄台看,这块玉镇如何?”
他手里的玉镇长约两寸,周身带有土蚀、土锈形成的沁色,土斑形状自然,色变也完全不生硬。
宋新舟上手摸了半天,此物质地温润细腻,还有一种油油的触感,不禁笑道:“这件书镇有一眼,起码你一定不会吃亏。”
“好!”年轻人拿回玉镇,朝那老板道,“我这锭银子就买它。”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枚玉书镇绝不止一两的价。
“这怎么行!”那摊主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年轻人的胳膊直嚷嚷,“快给我放下!一两银子就想我的货,你这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那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宋新舟依旧昂着头,眼神坚定。俞毅则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躲到自家先生背后。
年轻人身材高大,右手腕被拽住并拉扯着,却纹丝不动。他不慌不忙用左手覆在那摊主的手上,原本吵吵闹闹的人一下没了声响。
岑乐眉头跳了一下,展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挡住了半张脸。
年轻人笑道:“我这人好打抱不平,最见不得坑蒙拐骗的事。要是遇上些做买卖不老实的人,我非砸光他的货不可。老板,你的东西不错,价格也实在,绝对是老实人对吧?下回我来苏州,一定再来光顾你。”
摊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话来。年轻人撒了手,拱手谢过宋新舟,拿着玉镇高高兴兴地走了。徒留摊主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牙齿咬得嘎嘎直响。
岑乐摇摇头,长叹了一声,抬眼就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怀里抱着个小娃娃。于是他对俞毅和宋新舟道:“我们回城吧。”
他收了折扇,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
孟科等了半个时辰,天色渐黑,不少摊主已经开始收摊。他犹豫着自己是先回城,还是在此处再等待一会儿。
五步以外有个游走四方的杂技艺人 ,身上挂满了玩具,右手敲着木板,口中唱着词。三五个小娃娃嬉笑着围了一圈。
孟科观摩了一会儿本想离开,可是里外围了不少人,他也迈不开腿,仿佛被困在此处。
这时,有个人走到那艺人身旁,好奇地端详他身上挂的玩意。
孟科一时之间竟全然无法把视线从那人脸上移开。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貌美的人。
就在他瞧得目不转睛,感慨世间竟有此等天香国色的时候,两个小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两个娃儿一男一女,六七岁的样子,在杂技人膝下跟其他孩子一起嬉闹,然后各自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个泥哨塞进了衣服里。
孟科忍不住啧了下嘴,哪家的娃儿,怎么小小年纪还学会偷东西了?动作还十分熟练。
孩子岁数太小,若当面斥责,又怕吓坏了他们。
他心里还在纠结,两个孩子从人群中钻了出去,笑着跑开了。犹豫了下,孟科决定跟上去瞧瞧。
走到行人较少的路上,那两个娃儿立刻安静了不少,不再蹦蹦跳跳。孟科心里更是疑惑,继续向北,始终离他们数丈。一路越行越远,直到一处僻静的村落,四下几乎没了人。孟科毕竟不是苏州人,不知道这是哪儿,来到陌生的地方到底是心里有些犯怵。
他眼瞅孩子们走过一座小桥,河岸边是一条弯曲的小巷。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也渐渐打起了退堂鼓。两个孩子也许就是贪玩偷了玩具而已,自己追随了他们一路,反倒像是图谋不轨之徒。
就在这时,两个孩子进了一间院门。墙外栽种松树,墙内则有桃树的树枝从院内伸了出来。
孟科踟蹰不前的时候,忽然眼见一男人过了桥,身形有些熟悉。那人走到围墙边,一下跃上了墙头,在桃枝的遮掩下朝里张望。
孟科愈发觉得古怪,他蹑手蹑脚走过桥,在墙下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嬉闹之声。大门并没有完全阖上,于是他伸手推开了一点,探头望去。
屋里的火光和月光一同照亮了这个良庭小院,院里秀石剔透,草木葱郁。三童子欢闹嬉戏,一个穿着肚兜,两个光腚。一老妇人坐在凳子上,面前放了一个木盆,正在舀水给童子洗澡。
那妇人头发灰白,衣着陈旧。黄发垂髫,看起来虽贫苦,却怡然自乐。
孟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不由得面露笑容。
院子里烛火温暖,还飘散出阵阵香气。大概是屋里灶台上炖煮着什么东西,仿佛是牛肉的味道。
牛肉?那这户人家也不能说贫苦啊。
孟科皱眉,忍不住挠了挠头。
他想着事儿,自然是心不在焉,结果转身就撞上一张脸,瞬间大惊失色。呼喊声刚要出口,被人一下捂住了嘴。
万幸,这人他认识,是花月楼的林叠林掌柜。
孟科口不能言,眼睛往墙头瞥了一眼,那儿果然已经没了人。这么说,林叠也同他一样跟了一路?林掌柜又为何要跟着两个孩子呢?
见孟科已镇定下来,林叠放下手,拉着他过了桥。直到离那院子数丈远,林叠停下了脚步。孟科这才拱手道:“林掌柜,我俩这都能遇上,实在是太巧了。”
林叠笑道:“孟公子你为何会来徐家村呀?”
孟科说完自己从庙会来到此地的经过,问道:“那掌柜你……”
林叠摇头苦笑:“这两日,我可是愁白了头。”
前天花月楼丢了卤,林叠托人查了两天,终于有了头绪。偷东西的人就在城北郊外的徐家村。
听罢林叠所言,孟科沉吟片刻,正色道:“《三国志》有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娃儿都贪玩,玩具、酒肉不是大事,但放任不管的话,长此以往,孩子坏了品性,以后若是烧杀抢掠……”
林叠淡淡道:“孟兄言重了。此事一时半会我看也解决不了。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先回去吧。要是过了戌时五刻,我们可就进不去城门了。”
小周灌满一壶酒,刚准备送上楼,就见林叠进了门。
“掌柜的,您可算回来了。岑先生在楼上天字间,油铺的范掌柜也在。”
天字间是花月楼最大的雅间,坐十个人不成问题。
“这酒是给楼上的吗?”
“是。”
“给我吧。”
岑乐见推门而入的是林叠,拍了下大腿,道:“怎么好意思让你亲自来给我们送酒。”
“哎呀,”林叠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
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都没怎么动。除了刚进门的林叠和孟科,就坐了两个人——岑乐,以及集贤楼云岩堂的堂主范峥。四人寒暄过后,孟科对岑乐道:“下午有个少年,从常熟来,说是要找你。岑兄可有见着面?”
岑乐点头道:“我已经让俞毅安排他在客房住下了。说到此事,还得多谢孟兄带他们去庙会。”
“小事一桩。对了,思狂呢?”
“他送小宝回张府,我也不知为何至今还没过来。”
孟科笑道:“碧筳说况景最是粘他,估计是耽搁了。他不入睡,思狂恐怕没法跟我们一起喝酒。”
范峥忽然道:“听说岑兄那位小友,今日在庙会上出风头了。”
岑乐垂首叹了口气,云岩堂消息真是灵通。他玩笑着说了傍晚经历的种种事情。
范峥笑了笑,道:“陆放翁曾言,后生才锐者最易坏,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的。少年才俊,书生意气,做事往往欠缺考虑。近来江南闲杂人等不少,凡事小心为上。”
岑乐听懂了范峥的话,上个月江南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各方自然都要来打探一番。
“在下明白,多谢范先生提醒。”
在场众人都笑了,给江南招惹来是非的那个“罪魁祸首”,正巧不在。
“孟兄,”范峥道,“今日太仓来信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哦,是不是有什么事?”
“信上没说。也许只是二姑娘想你了。”
孟科面上一红,轻声道:“范先生莫取笑在下。”
范峥一本正经道:“说得是。你俩婚期将近,我要是得罪了你,她也不会放过我。”
孟科脸色涨得通红,岑乐笑着替他解围。
“月底青岚生辰,思狂也邀我前去。不如过几天我们一同上路。”
说到这儿,岑乐暗自叹了口气,秦思狂邀请他,不过是想骗他一份礼。
“也好。昨日老伯也说,这次出来久了,在张府打搅多日,该回去了。”
老伯是孟科的家仆,无论在家还是远行在外,一直照顾他的起居。
范峥突兀地笑了一声,赶紧饮了口酒。见其他人好奇地注视他,只好解释道:“江湖上总是有传言,说集贤楼的玉公子和二小姐,一个赛一个难缠,比九爷还难伺候。这么看来,还是你二位本事大呀!”
孟科和岑乐闻言都有些尴尬,毕竟林叠也在场,两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林叠半天没开口,忽然道:“在下虽不曾得见韩九爷,但听闻他英雄盖世,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人。”
岑乐脑海中浮现的韩九爷,集贤楼里裹着围兜端菜的人,和万花楼差一厘就能要颜芷晴性命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他幽幽道:“现如今天下第一人是谁还真不好说。也许是江南集贤楼的韩九,山东温家的温时崖,也可能是湖广蛟云寨的谢悬,又或者是广西汪家的汪同。”
“这四位人物,岑兄都见过?”
“那倒没有,在下也只是耳闻。”
林叠起身,一边往岑乐已经空了的杯中斟上酒,一边道:“如果说二十年前,那毫无疑问,是江西抚州的叶离叶先生。”
岑乐一愣,道:“林兄你听过叶离?”
在二十年前,叶离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