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书院,孟科回头望了一眼“清谊书院”四个大字,若有所思。
见状,秦思狂道:“孟兄,可要去看看老伯那厢事情进展得如何?”
孟科淡淡一笑:“不用了,老伯做事我放心。我们回城吧。”
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二人离城门还有数丈远,在此等候多时的卓南迎上来,禀报说两刻前,林叠和老伯已经进了城。
秦思狂挑眉道:“你为何在此啊?”
“回公子的话,林掌柜交代小的,若是见到孟公子,请他酉时上花月楼吃酒去。掌柜他先回去打点准备了。”
秦思狂盯着孟科,语调戏谑:“在下能否蹭两口酒菜吃吃?”
孟科笑道:“秦兄见外了,一道去便是。”
“眼下未时,时辰还早,孟兄若是闲来无事,不妨陪我去城东的灵秀斋逛逛。这不,马上就到青岚的生辰了,为人兄长,总得挑一样拿得出手的礼。”
“好。”
“碧筳可有同你提过此事?”
“提过两次。她说青岚通常是一个得而不喜,失亦不忧的人,世俗琐事不放在心上。但是他真心计较之事,往往执念颇深。所以要讨他的欢心,可不是一件易事。”
“是无等等。他再长几岁,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二人刚要迈步,卓南躬身道:“公子,范先生请您回一趟云岩堂。”
“哦?”
事情已了,范峥还有何事?
“哎呀,”秦思狂拍了下手,“我昨日在青芝酒馆定了一坛莲花白,银子已经付了,忘了去取!”
孟科想了想,道:“不如我替秦兄走一趟吧,酉时我们花月楼见。”
“这怎么成?”
孟科笑道:“有什么不成的,小事一桩。”
也对,取一坛酒,跑腿罢了,能有什么事儿?
青芝酒馆在南门城下,虽然地处有些偏僻,不在闹市,但临近河道,往来方便。
远远的,孟科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各种酒香混杂在一起,飘散四周,光闻着就能令人醉倒。
甫一进门,宾客觥筹交错,划拳行酒,有引吭高歌的,也有醉卧酒桌的,好不热闹。
孟科说明来意后,掌柜连连致歉,请他稍候。原来,酒馆里的莲花白存货并不多,昨日卖得一干二净。今儿有十坛从京城运抵,可是店里忙,还没来得及去码头拉货。掌柜吩咐杂役立刻推车去取,顺便给孟科端来一壶茶,两个小菜,一碟点心,让他坐一回儿。
孟科为人随和,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莲花白名气不小,江南好饮的人却不多。况且它价钱昂贵,酒馆素来存量不多。想到沧亭客栈外的醉鬼和被打碎的酒壶,他抿嘴一笑。也许就是那个人,买光了青芝酒馆的莲花白。
他本打算多给些银子,让酒馆的人送去花月楼。可是眼见店里人手不足,忙碌非常,琢磨了下还是决定自己抱回去。
他在门口一张桌前坐下,抿口茶,尝了尝点心。
这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茶壶里的水见底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车辙声。
孟科探头张望,马车果然已停在门外。他正高兴,忽然看见马车前有一双黑色云头履。
目光随着鞋子上移,大袖青袍,是一名男子。
最后瞧他的面容,孟科发出一声叹息,如此绝色的面孔长在男人脸上,属实是浪费了。
酒馆里不少人也注意到门口的美人,吸气之声此起彼伏。
孟科已经不是初次瞧见这人,所以任他相貌再美,也无法令自己惊叹。
孟科收回目光,埋头饮下了杯中剩下的最后一口茶。
“掌柜的,马车上这十坛莲花白,我都要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温润、低沉,倒是与那人的长相不太相符。
看他神色清明,与之前判若两人。此人昨夜酒醉摔下楼,今日还敢前来买酒,当真是嗜酒如命啊……
“哟,客官,前两日您已经买了不少。这酒虽性柔,但喝得多了,总是伤身呐!”
“多谢掌柜提醒,小生知道分寸。生意上门来,你不会拒之门外吧?”
“对不住了,最多只能给您九坛,有一坛已经卖给这位爷了。”
“哦?”
孟科正细细咀嚼一颗胡豆,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有人站在他跟前,遮了光。
那人拱手道:“这位兄台,小生有一事相求。”
他叹了口气,终于抬起了头,伸手指了下对面的春凳。
“你我也算是有缘,请坐。”
那人顿了下,大约是在思考何谓有缘,随后拉开春凳落了座。
孟科胳膊支在桌上,两指抵住下颌,仔仔细细打量眼前人。
那人也正瞧着孟科。他嘴角上翘,眼眸莹亮,不知是在微笑,还是天生了一张笑面。
孟科是第三回遇上这人,却是第一回在白日里,仅仅隔了三尺,真真切切地看清他的脸。
二人四目相对,也许是孟科的眼神过于热烈不加掩饰,那人率先移开了目光。
“兄台,可否把酒让给我,价钱好商量。”
孟科咧嘴笑了。
面前是花容月貌,他目光定在人家脸上,叹道:“生得如此容颜,公子想要什么,想必皆是易如反掌。”
那人面上一红,似是害羞。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可惜,酒不是我买的。我只是替朋友跑腿。”
见那人的神情刹那间起来哀伤起来,孟科心下不忍,连忙道:“不过,你若是有其他在意之物,在下若力所能及,定不遗余力。”
他胖胖的脸,雀跃的神态,猥琐的笑容,配上这番话语,怎么看都显得别有用心。
那人大约是感觉到眼前人的居心叵测,不禁抿了下唇,喃喃道:“小生不明白兄台的意思……”
孟科笑道:“虎丘庙会,沧亭客栈,青芝酒馆,”他顿了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两日里,你三次出现我面前,应该不单单是为了一坛酒吧?”
话语一出,二人陷入沉默,彼此已是心照不宣。美人眨了下眼,下颌一昂,姿态瞬间高傲了起来,一扫方才的局促不安。
孟科晃了晃茶壶,可惜里面空空如也。
“没想到,有人会用同一个花招对付我三回。你这般‘穷追不舍’,令在下受宠若惊呀!”
岑乐在账簿上写下最后一笔,小周登门而来,说他家掌柜的晚上请先生喝酒。
昨天刚饮完,今夜又来一局——看来林叠的麻烦已经解决了,有好事发生。
岑乐笑着应下,嘱咐俞毅照看铺子,自己回卧房更衣。
刚把腰带系上,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双手。寻常人或许会被吓一跳,岑乐却只是扯了扯嘴角。
当他第二次把腰带系上,揽镜正冠时,房内另一人正坐在他的书案前,仔细端详摆在其上的一幅字。
岑乐走上前,道:“玉公子觉得这幅字如何?”
秦思狂瞅了半天了才收回目光,点头称赞:“苍劲挺拔,别具一格。”
岑乐笑笑,将宋新舟买字,被其母苛责,再到苏州来寻他之事一一告知秦思狂。
听岑乐说完一番缘由,秦思狂又多瞧了几眼。
“可它的确是一幅好字。宋家后生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
岑乐颔首道:“宋夫人家学渊博,以她的学识不可能看不出来。”
秦思狂缓缓道:“那位宋夫人是希望你敲打敲打宋新舟,让他不要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
“不错。依玉公子之见,我当如何?”
为人父母,用心良苦。岑乐心里犹豫,所以看了字后,推说事忙,尚未答复宋新舟。他若实事求地评判,就忤了宋夫人的一片苦心;要是撒诈捣虚的话,既对不住写字之人,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你若询问我的意见,在秦某看来,少年锐气也没什么不妥。”
“确实,”岑乐笑了,“像你这样,的确没什么不好。你与二姑娘皆是张扬跋扈之人,反倒是青岚年仅十七,少年老成。宋新舟年方十五,宋夫人还在担心他锋芒太盛,自负不凡。你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助九爷成大事了。”
秦思狂目光一凛,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岑乐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陡然冷漠的神情,继续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集贤楼能有今日之声势,多亏了冯渊。我猜,莲花山的财宝并没有真的藏于山中,而是在别处。他以此换来自己后半生清净度日。你,九爷,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成大事靠什么?除了人脉,最重要的当然是银子。
八年前,韩九爷去江西,根本不是为了替女儿置办嫁妆,而是去跟冯渊谈一笔买卖。玉公子演了一出戏,让世人相信,冯渊失了所有的家当,还发了疯。这样的人,他的下落已没有任何人在意。随后,玉公子送他去湖广颐养天年——所谓的跟九爷置气,自愿去湖广跑腿,实则是“护送”冯渊。自此,冯渊的名字也消失在了武林趣谈之中。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莲花山的宝藏尽归集贤楼。
秦思狂凝视眼前人,目不转睛。过了许久,他低头笑笑。再抬首,眼尾泛红,宛若用毛笔蘸朱砂轻描。
“先生心里晓得便罢,说出来……难道要逼秦某杀人灭口?”
“先生”二字,甚是见外。他如此干脆地承认了,丝毫不辩驳,瞅着倒真有几分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岑乐长叹一声,幽幽道:“那些钱财早已化为如今集贤楼江南雄踞江南之势,尤其近来玉公子你‘声名大噪’,怕是连温家都得避其锋芒,何须担忧这件陈年旧事。”
秦思狂在官帽椅上架腿坐下,翘着脚,抖了下衣衫下摆。姿势摆得舒服了,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先生未免高看在下了。”
岑乐迈步走到他跟前,低头弯腰,笑盈盈地在他耳旁低语:“实话而已。本来颜芷晴同韩九爷明争暗斗,你的存在改变了江南,乃至整个江湖的局势。天下豪杰瞩目,许多人来江南一探究竟。故这个月,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都到了苏州,江西的韦婆婆亦在其中。”
“范峥说是先生叫云岩堂的人去找孟科,那你应该已经猜到,他的仆役老伯就是叶离。”
岑乐叹道:“曾经的天下第一人,竟心甘情愿做了他人的奴仆二十载。当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秦思狂瞥了眼桌上的茶壶,淡淡道:“先生博学多识,聪慧过人,还能有你看不透、料不到的事?”
岑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擒着一抹苦笑,去桌前斟了杯茶水,双手递给了秦思狂。
“请玉公子赐教。”
下一回 乘龙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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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