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上,过往行人很难不注意蹲在路边愁眉苦脸的小子。
太阳快下山了,他收到的注目越来越多,甚至还包含三个铜板。
对面两个小乞丐已经盯了他好一会儿,若不是他身旁的宝剑,恐怕早就上来跟他打架了。
旗风探头望了眼身后的成衣店,万分不解。
二姑娘和黄大小姐已经进去个把时辰,一点没有出来的征兆。是青城没有成衣店、布庄,还是太仓没有胭脂铺或者银楼……黄迟云请二姑娘来镇江一聚,整整三天,两人逛过的铺子不下二十间。
一阵香气袭来,原来有卖花郎挑着担子经过。
太香了,旗风揉揉鼻子。又过了一刻,两位姑娘终于走出铺子。二人有说有笑,黄大小姐垂首,二姑娘附在人耳畔说了句话,换来对方扑哧一笑。爽朗的笑声引得路人侧目。通常女子出门都会穿男装,二姑娘对此不屑一顾,黄大小姐更是大方,走在街头毫不避讳。
黄迟云年方十九,身形高挑,秾纤得衷。她骨相周正,五官细腻,总是微抬的下颌让她没有柔软感,与江南女子很是不同。韩碧筳矮她小半个头,容貌俏丽但喜怒不形于色,旗风早不把自家二姑娘视作寻常女子。
对于姑娘家的私房话,他既听不想听也听不明白。
他们坐进镇江远近驰名的八仙楼二楼雅间时,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天。
等菜上的间隙,韩碧筳与黄迟云本来在聊珠钗,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兵器,然后就说到了千雪。
千雪本属于黄家,乃是黄家先人打造的乌金剑匣其中一柄宝剑。后剑匣遗失,千雪辗转落入韩九爷之手。
韩碧筳似乎明白了黄迟云此番相请的意图。
她笑笑道:“妹妹应该明白,千雪是家父的佩剑,就算他某天愿意传给子女也传不到我手上。”
黄迟云道:“我自知此事为难,但还请姐姐为我向九爷捎句话——千雪是我家祖上遗物,无论什么条件,若黄家给得起一定竭尽所能。”
黄大小姐如此诚恳,韩碧筳也不好当面拒绝,唯有含笑点头。
酒菜上来,佳肴精致,香味扑鼻。旗风站着替二位姑娘布菜斟酒。
黄迟云为人爽朗,招呼他一同吃酒。
“小兄弟不用客气,来来来。”
旗风看了眼韩碧筳,见二姑娘点头,于是也在桌前坐下。
韩碧筳忽然道:“青城距此路途遥远,妹妹一路辛苦了,怎么没带个侍婢或者随从?”
“带了,”黄迟云倒是不隐瞒,“我吩咐了些事情去做,就快回来了。”
韩碧筳垂眸一笑,没说话,往旗风碗里夹了块鱼腹肉。旗风却迟迟没有动筷。
黄迟云道:“不合小兄弟的口味?”
旗风赶紧摇摇头:“不是不是……两位姑娘有没有闻到香味?”
酒楼里当然有香味——菜香和酒香。然而在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旗风闻得到,两位姑娘当然也闻得出。
“你说的可是他?“
韩碧筳推开手边的窗子,外面昏暗,隐约能见到街上有个卖花郎,正与客人讨价还价。
旗风神情严肃:“这两天小的已经不下四次见到不同的卖花郎,恐怕不是巧合。”
韩碧筳发觉黄迟云十分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
“姐姐好像知道卖花郎的来历。”
见对方不作答复,韩碧筳又道:“姐姐不妨直说,免得我派手下人去查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会放任不管,黄迟云就算不说,集贤楼总归会知道的。
话讲到这份上,黄迟云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
“是陶谦派来的人。”
这个名字好是陌生,韩碧筳在记忆中搜寻了半天没有结果。
“陶谦……是何许人也?”
“你不识他并不奇怪,陶谦只是青城一个花农。”
“小小花农追着姐姐到此?”
二姑娘显然无法被这说辞说服。
“他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祖上大有来历。”
陶谦,花农……
韩碧筳一惊:“难道是兖州陶家的后人?”
“不错。”
陶谦祖籍山东,祖上原本是兖州的花户,生意做得挺大。后来家道中落,二十年前全家迁去了襄阳府均州。去年秋天,陶谦回到山东,在青城又经营起了花局,规模不大,生意相当不错。
旗风瞄了眼楼下的卖花郎,忍不住道:“那位陶相公是不是钟情于大小姐您,所以派人监视?”
黄迟云笑着摇摇头,道:“黄家和陶家的过往,二姑娘应该有所耳闻吧。”
韩碧筳从父亲和叔叔口中听过一些传言。旗风还小,确实没有听过这段过往。
两家势不两立,仇怨结得很深,正是黄家将陶家赶出了山东。
据传当时的陶家家主有位叔叔在武当山修行,故迁往均州寻求庇护。陶家休养生息二十载,如今回来,岂会善罢甘休。
韩碧筳注视楼下的卖花郎,若有所思。
黄迟云忽然道:“听说妹妹的婚期在九月。”
旗风埋头扒饭,听二位小姐聊着自己听不懂的事儿。他这才意识到大姑娘出嫁后,二姑娘应该寂寞得很吧。
既然聊到韩碧筳的婚事,那接下来不免谈及黄迟云的终身大事。
黄迟云只比韩碧筳小一岁,至今尚未定亲。父亲黄健在她及笄之年曾有意把她许配给温四公子。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温时崖亦认为可行。然而黄迟云不应允,说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头温询询不置可否,此事自是不了了之。然而奇怪的是,温黄两家此后竟然也没有替他俩另作婚配,算来都有四五年了。
韩碧筳未曾与温询询打过交道,传言倒是听得不少,桩桩有趣,事事精彩。她与黄迟云泛泛之交,不便多言,不想这位妹妹大方得很,讲述了不少四公子幼时的糗事,例如贪玩用绳子把竹篓挂在树上做秋千,结果钻进去后卡在其中出不来只得等仆人搭救的故事。
她俩咯咯直笑,旁边的旗风一头冷汗。
数完温询询十来件窘事,黄迟云问姐姐是何时定的亲。
韩碧筳低头思量,缓缓道:“那是我十五岁的事了……”
一番话谈完时候不早了,姐姐妹妹相互拜别。
酒菜是黄迟云结的钱,韩碧筳认为黄大小姐到江南理应由她来招待,却被对方以自己主动相邀为由拒绝。
韩碧筳没有再与她争执,相约明日去金山寺烧香祈福。夜色已深,她和旗风将黄大小姐送回城东的江潮客栈,随后回了南山堂。
酤一坊是镇江有名的老字号,制醋卖醋,颇具规模。相较无人不知的江南醋坊,只有少数江湖人士知晓集贤楼的南山堂就设在酤一坊。
半里地外就能闻到酤一坊传来的醋味,香而微甜,酸而不涩。
韩碧筳打发旗风去休息,自己走回房门前,还未进屋就在酸味之外闻到了另一种浓郁的芳香。
推开门,屋里没点灯,却能在蟾光映照下看见桌上洁白的栀子花。
她双眼含俏,嘴角含笑,转身就见月亮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同样面带微笑。
其实在八仙楼,她已经看到向卖花郎买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科,以及他身旁一脸倦容的宋新舟。
孟科望了眼二姑娘头上新买的珠钗,迅速低下头,小声道:“你这支钗真好看……”
韩碧筳嫣然一笑,两人相距三尺,眼波已入郎怀。
见她含笑,孟科蓦然紧张起来,身处如水的夜色中,脸被月光晒红了。他又想起件事,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韩碧筳。中间包裹着一朵栀子花,花香浸染了整块帕子。
他喃喃道:“今儿正巧碰上个卖花郎,记得你喜欢这花,所以顺道买了点。”
韩碧筳笑道:“我这算是沾了黄迟云的光,明日得谢谢她。”
她向孟科提起黄迟云说到的青城花农陶谦,以及黄陶两家的过往。孟科不易察觉地笑了下,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怎么了?”
“其他卖花郎我不知,晚上卖我花的人通晓花艺但没有武功在身。陶谦如果要监视她,不该派不会武功的人。”
韩碧筳听完一愣,琢磨许久后回头望了眼屋里那几株香气四溢的栀子花。
今时今日陶黄两家势力对比悬殊,陶谦想卷土重来谈何容易。他差人跟踪,倘若不是想对黄迟云不利,那多半还是为了一个“情”字。黄大小姐没有对她讲实话。
韩碧筳幽幽道:“陶谦去年回到兖州,重拾起祖业只是为了黄迟云?”
她皱了下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而且……”孟科笑道,“卖花郎的担子里还有两盆未放昙花,看样子不日就将盛开。我虽不认识那位陶谦,但他一定是个有心之人。”
昙花名贵,小小的卖花郎那儿怎么会有?
陶谦可能根本没有恶意,比起意图不轨,他或许是想让心上人及时看到盛开的昙花,所以让手下人日夜跟随。
韩碧筳摇摇头:“执念深沉之人不讨姑娘家喜欢一点都不叫人意外。”
这话孟科听不明白,她也不准备多做解释。
“常熟一行顺利否?”
孟科老实道:“还算顺利,不过跟预想中有些出入。”
“宋家后生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不是,小友帮了大忙呢。”
“嗯?”
孟科带着宋新舟傍晚才赶到镇江,买完花一回到南山堂,小书生饭都没吃倒头睡着了。
他详细说了严家村的事情经过,听到一半韩碧筳就笑弯了腰。
“年纪小,色心倒不小。难怪二哥喜欢这小子,原来是‘同道中人’,”她不由叹气,“他现年十五,从今儿开始学武还来得及吗?不如让二哥收他为徒。”
孟科听得糊涂:“此话怎讲?”
“你可知宋新舟在湖边遇到的那位救他性命的女子是何人?”
“我想我应该猜到了。难道说与秦兄有什么渊源?”
韩碧筳眼波流转,抿唇一笑:“此事讲起来好笑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