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舟本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在集贤楼待了半个月长了不少见识。蛟云寨这三个字听过几次,不算陌生。
蛟云寨,宁雁之,雷休,春雷。
所以——蛟云寨得了唐琴,宁雁之将其给了雷休,雷休带到江南来找常熟的斫琴人严海。集贤楼欲寻“春雷”,但是二姑娘要去镇江赴武定府黄家大小姐之约抽不开身,她的未来夫婿孟科就代为跑一趟。
“孟老板放着生意不理替集贤楼奔走,足见与二姑娘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孟科脸害臊得不行,支支吾吾起来:“这……哎,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宋新舟没打算捉弄人家,见他慌张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孟科红着脸道:“你年满十六就到可以成婚的年纪了,可有与哪家姑娘定亲?”
“媒人几次上门,娘亲都推说不急,让我先读书考取功名。”
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皆指望他步上仕途。
“所谓成家立业,娶媳妇也不耽误你读书啊。”
“那孟老板何以至今仍未成婚?”
孟科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会儿才幽幽叹道:“我呀,说来话长……”
二人拉闲散闷,不知不觉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片辽阔的湖面——已是到了尚湖畔。湖泊与北边的虞山相对,真是舟如空里泛,碧波映青山。略粗数来,有六七艘船在湖心飘荡。
宋新舟指着右手路口,道:“再走一里路就到严家村了。”
孟科举目四望,瞧见三丈外的湖边树下有个卖瓜的老伯。
“小友,能不能去帮我挑两个西瓜?”他拿出自己的钱袋给宋新舟,“天气炎热,一路辛苦了。你先吃两口瓜解解暑,我去去就回。”
宋新舟岂能不明年长者是为了不让他犯险,故意支开自己。
走了一个时辰确实累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晕。他很快挑好两个绿皮西瓜,给了钱后请老伯将小的那个切成一瓣瓣。
他拿起一瓣咬了一口,甜润透心。此时起了阵风,湖面泛起涟漪。降火解暑的瓜果加上微风拂面,让他心情舒畅得忘了形,都快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老伯见他干站着,好心地招呼他蹲下吃。
蹲着吃瓜实在不雅,宋新舟笑着婉拒。老伯看穿了他的心思,起身让出屁股下的交杌给他坐。少年再三推拒,那老伯摇着蒲扇直呼不用客气。
二人拉扯间,身后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宋新舟回头一看,岸边有个人,看姿势正准备投湖。
他大惊,赶忙丢掉手里的西瓜大喝一声:“慢着!”
喊完他就跑,谁知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对方显然被他吓了一跳,身形一顿。趁此机会,宋新舟爬起来上前自后紧紧抱住那人。
此情此景叫那卖瓜的老农看呆了,手持蒲扇愣在原地。
宋新舟尽力按着怀中人,全然没有留意到对方压根没挣扎。他饱读诗书,偏偏关键时候一句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喊道:“兄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只听那人冷冷吐出二字:“放手。”
声如珠玉,清冽而玲珑,仿佛山涧泉水敲在石头上。
宋新舟终于发觉不对劲。他方才确实听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但这人明明还没跳进湖中,哪来的声响?难不成这人有东西落了水要下去捞?
此外还有件事无比诡异,他胳膊所揽的腰肢实在是纤细了点……
想到此处,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胳膊,倒退两步。一道冷冷的目光落在他阵青阵白的脸上。
那人转过身后,宋新舟也在打量对方,越看越慌张——眼前人的矮小身形、清秀面容,明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呀!
大概是嫌场面不够难堪,终于回过神来的卖瓜老农上前来,用蒲扇指着女子道:“哎哟,我说姑娘啊,年纪轻轻哪能轻易走上绝路?命就一条,没了就没了啊!你要是这么死了,下到地府阎王爷都得嘲笑你想不开。”
奇怪的是那位姑娘没有破口大骂,甚至眼中都没流露出怒意。她面容俏丽稚嫩,宋新舟推断应该比自己年长一两岁。她气质十分沉静,透着与年纪不符的稳重。有此眼神的人万万不至于投湖自尽。
思及此,宋新舟不由自主又退了两步。就在他苦于尴尬无法化解时,变故突如其来。
书生束发之年,虽不懂武功,但目力、二力俱佳。阳光炽烈,惠风和畅,此种情形下他仍然机敏地察觉到姑娘和老伯都动了。
千钧一发之际,宋新舟不及细想,迅速做了个决定。
他往姑娘的方向闪躲。
待他回过神来,女子比他娇小许多的身体挡在面前。那卖瓜的老伯失了先机,堪堪停在三步以外。和气的老头完全换了个人,目光阴狠,手里的蒲扇居然变成一把短兵。宋新舟不识兵器,只觉像个钩子。
幸好!他赌对了,姑娘没有伤他的打算。
他忍不住望了眼孟科离去的方向——韩二姑娘对她的未来夫婿格外放心,那孟科理应武功高强。若能及时返回,他和姑娘就不用怕这老头了。
他是否应该大喊救命?一里以外的孟老板怕是听不到啊。
思来想去之际,身前的姑娘用低沉的嗓音道:“不想死就快走。”
宋新舟听罢几欲跳脚。他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怎可留下女子独自面对危险。
“你……”
他刚想痛陈自己乃是轻死重气之人,目光一瞥,发现对面的老伯胳膊上渗出了血。
他瞪大双眼,姑娘手无寸铁,何时……又是如何动的手?
那老伯跺了下脚,回身溜之大吉。
原来她方才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看来小姑娘是个高手,自己反倒拖累她了。
他伸手想拍下对方的肩膀,自觉不妥于是又撤了回来。好在她自己转过了身,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心绪,不喜不悲,十分从容。
宋新舟既想道歉又想致谢,再一琢磨,是不是该先问人家姓名来历。
脑袋里思绪过多,终了他憋出一句:“要不要吃片西瓜?”
不等他后悔,湖上传来一记短促清脆的口哨声。
宋新舟注意湖面的时候,另一人反而望向东北方严家村的方位。待少年转头看她,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接着轻盈的身姿好似一只鱼鹰掠过水面,落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她回首瞧了眼少年所在的方向,随即低头进了船舱。
宋新舟扼腕叹息,心头闪过一丝遗憾一丝惆怅。
自己还不知她的姓名呢!
烈日当空,湖里帆樯如云,地上他形单影只。直到另一道较为高大的影子出现在身旁,孟科回来了。
少年眼睛一亮,意识到她是怕自己这个无辜路人受连累,看到孟科赶来才离去。
他猛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
孟科脸上惯常的笑容不见了,异常冷静。
宋新舟隐约感觉有坏事发生了。
孟科沉声道:“你跟我来。”
宋新舟见严海次数不多,上回还是前几年买琴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他已经殒命当场。
严家村祥和宁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严海家里相当整洁,唯一凌乱的是地上有把残破的琴。他端坐椅子上,双目圆睁,脖子有道血痕,鲜血流了满身。血迹未干,刚死不久。
只消一眼,宋新舟立刻背过身去,十五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他胸膛起伏,指尖都在颤动。
“一刀毙命,至少他走得不痛苦,”孟科柔声道,“小友,我明白这很残忍……”
少年用力握了几下拳头才克制住让手不再颤抖。
“您需要我做什么?”
孟科在琴旁蹲下,宋新舟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是一把连珠式古琴,黑漆、桐木、大流水断纹,背面龙池为圆形,凤沼为长方形。
宋新舟已经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仔细地逐一检查古琴的琴弦、玉徽、玉轸、玉足,尤其是承露上的七个琴轸。
“若书籍记载没错的话,此琴正是‘春雷’。”
古琴破损严重,七弦从岳山处断裂。但最严重之处在于底部整个不见了。
“您到的时候可还有别人?”
孟科摇了摇头:“我来晚了一步,严海断气不久。你此刻看到的场面与我来时完全一致。”
宋新舟将七根琴弦排列开来,拿起每一根弦认真端详。
“琴弦通常由蚕丝制成,共七根,宫弦最粗,武弦最细。各朝的丝纶数有异,所以很容易看出区别。‘春雷’距今数百年了,书中记载桐面梓底,琴身桐木看着不假,琴弦却是本朝的。”
“啊?”
宋新舟非常肯定地说:“这琴改过,底部原本藏了东西,就在您来之前被人取走了。”
雷休带“春雷”来常熟,是为了让斫琴人找出古琴的奥秘。“春雷”是宋代名琴,寻常人哪敢拆了它。
“我一个小小书生都瞧得出琴弦的异样,严师傅岂能看不出?
孟科诚恳说道:“小友谦虚了。”
“可怜他刚取出东西就遭人灭了口……”宋新舟忽然道,“您刚才说一刀毙命,凶手即是佩刀的人?”
“当然。”
少年松了口气,那个被他“搭救”后又救了他的姑娘没带任何兵刃。
“孟老板,杀严师傅的人是不是雷休?”
大概没料到少年有此一问,孟科有些诧异:“你听说过雷休?”
“二姑娘提过两次。”
宋新舟将遇见姑娘和卖瓜老农的情形事无巨细讲述给孟科听。
“也就是说,”孟科道,“雷休让严师傅取出琴里的东西,随后杀人灭口。”
孟科应该是今日严家第三波访客了。凶手拿到想要的东西,杀了严海,他本应把琴带走,就算带不走至少该毁了它。可第二位访客的到来令他仓皇而逃。那位姑娘追击到湖边,卖瓜的老伯是凶手留的后手,意在阻挡她的脚步。没想到宋新舟以为姑娘要投湖自尽,阴错阳差帮了他的忙。
宋新舟回想了一番近日在集贤楼听过的江湖人物,似乎没有能与那女子对得上的。
“孟老板……”他小心翼翼问道,“那位姑娘是何许人也?”
面对少年的疑问,孟科不由地推敲起来:“她会武功,被你耽误了大事却没有动怒,可知性情温和;你说她男装打扮,身形玲珑,眉清目秀……”孟科一顿,倏然笑道,“小友,你这是看上人家了!”
我肯定不太正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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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