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然黑了,看来今晚要留在山上过夜。
侍女上楼来问过一次要不要添酒,岑乐回绝了,并询问庄主人在何处。侍女笑而不答,只说自己就在楼下,有事唤她便是。
言心阁是田澜的住处,竟然不见他的身影,难不成已经去歇息了?
岑乐坐在榻床上,望着站在窗前乘风凉的秦思狂。他忽然间想明白了,秦思狂一定是让韩青岚带田澜去见谢悬。
镜花水月毕竟虚无缥缈,哪比得上本人。田澜将近二十年没见过心上人,错过了今日还不知得等到何时。
“你叫王管家去嬴鱼台请我,怕去晚了我和青岚离开了。”
“温询询会出手阻拦在你我意料之中。我对你很有信心,他不是你的对手。”
其实从嬴鱼台上温询询的话语来推断,他多半已经猜到了青岚的身份。
“他的武功比我想象中高得多。”
“比起我呢?”
“不好说。”
“哦?”
“毕竟你我未曾真正动过手,无从比较。”
“万一哪天我们不得不拔刀相见……”
“狡猾如你,我八成技不如人。”
“先生真会夸人。”
秦思狂的话阴阳怪气,显然对这个答复不满意。
岑乐笑笑,觉得不要继续谈论下去为好。
“翎儿就在山下,何不让她带田澜去扬州?”
“她领颜芷晴的命令而来,意在‘看管’我,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
“不对吧,”岑乐道,“我想你是不希望青岚去汉阳犯险,寻个借口将他支走罢了。”
秦思狂笑道:“有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一路跟随侍奉,我快活得很,就怕她不乐意。”
“我看她不见得会侍奉你,说不定还会找你的麻烦。”
说到这儿,岑乐恍然大悟,秦思狂就是要给谢悬添堵。韩九爷命他前往汉阳找回一块宝玉,事情很难讲和蛟云寨有没有关系。倘若谢悬无暇顾及其他,那么他们此行自然事半功倍。
“谢悬半个月前在扬州,如今不一定仍在江南。”
“他难得来一趟江南,五月底会了颜芷晴,你猜他会不会去见我二叔。”
只要谢悬还在江南,集贤楼就能找到他。
岑乐沉吟片刻,缓缓道:“田澜十多年不下黄山,多半是因为郭爷。你引田澜去见谢悬,就不怕得罪了郭爷?”
秦思狂嗤之以鼻:“我理他作甚。”
岑乐一下笑出了声。罢了,人家师徒俩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多嘴。
秦思狂又道:“更何况宁雁之还没走。”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果然岑乐板起面孔。
“你怎么知道宁雁之没走?”
听见这个名字岑乐就想起苏州的事,老大不高兴。
真小气。
秦思狂叹气:“先生还记得雷休吗?”
岑乐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宁雁之这人,无利不起早。雷休千里迢迢来江南,总不至于就为陪唐娴相亲吧。”
这么看来,集贤楼真是危机四伏,强敌环伺啊。
“你准备管他一管?”
“用不着我出马,碧筳会摆平的。”
油灯将尽,屋里黑了不少,忽明忽暗恍恍惚惚。
烦心之事过多,岑乐索性往榻床上一躺,两手交叠往肚子上一搁,阖上了眼。
身旁坐下一人,勾了勾他的手指:“先生这就准备安歇了?”
岑乐收回手,眼睛都没睁。
“嗯,明日还得赶路呢。”
这下反倒是秦思狂疑惑不解。
“赶去哪儿?”
岑乐终于睁开眼,神情值得玩味。
“钱塘。”
秦思狂不想管雷休的事定是另有打算。温询询说要送白曲回金玉斋,以他的性子还能让人一路顺遂,不去添乱?
说完,岑乐又闭上眼睛。
秦思狂自个儿都憋不住笑了。岑乐了解他,他对付岑乐更是自有一套。
他拂袖起身:“既然先生累了,那就早早睡吧。我去找王管家说会儿闲话。”
岑乐一下睁开眼,嚷道:“你找她做什么?”
秦思狂没停下脚步,边走边道:“先前先生不是说想知道二叔、田澜以及谢悬之间的过往嘛,她或许略知一二。”
岑乐听完这话哪里还睡得着。他认命起身,喃喃自语:“要睡的是你,不让睡的也是你。哎!”
午时是酒楼里最热闹的时候,小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刚给一桌客人送上茶水就被另一桌人叫了过去。
“几位今儿想吃什么?我家的熏鱼是一绝。”
客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上下打量小伙计好一会儿,把人都看不自在了。
“早就听说集贤楼的店小二生得俊俏,可你未免也太年轻了,几岁?”
宋新舟自己也没搞明白,他怎么就成了集贤楼的店小二。
他闯了祸,在藏绣斋抄了几天书。等他回到集贤楼,就听说岑先生跟玉公子去了徽州。金裘说旗风要出趟门,问他愿不愿意在集贤楼帮忙跑堂。自己白吃了集贤楼几日饭,做点事也无可厚非。在酒楼帮忙这几天,他算是看尽了世间百态。
“回客官,小的新来的,下个月就满十六岁了。您方才说的可能是我们酒楼的秦公子。”
“对对,是姓秦。”
“不巧,公子出门了。”
男人啧了一声,拍了下自己大腿。
“遗憾呐……”
正说着话,他突然握住少年的手,将人拉到椅子上坐在自己身边,甚至紧紧搂住了对方。
宋新舟一下呆住了。
他毕竟是官家子弟,母亲是大家闺秀,管教甚严。他哪见过这种场面,受过这种调戏。
他眉毛直跳,眼看书生意气立马就要冲破店小二的皮囊。
“哟,这不是徐老板嘛!”
宋新舟和男子循声望去,居然是玲珑茶馆的孟科,正挎着个篮子,笑呵呵站在跟前。
男人放开抓着少年的手,笑道:“少东家今儿怎么有空来集贤楼?”
孟科提了下篮子:“新炒的瓜子,来给九爷送点,”他看了眼宋新舟,“小兄弟,九爷在不在?”
宋新舟心领神会,跳起来直往后院跑。
“我这就去通禀!”
孟科笑笑,掀开盖篮子的棉布,抓了一大把西瓜子搁在男人面前。
“徐老板也尝尝。”
新炒的瓜子喷香,嚼起来嘎嘣脆,男人边磕边砸吧嘴。
柜台后的金裘收了两笔银子记好帐才得了空。他提了壶酒送到徐老板桌上,重重一叹,胡子都吹得飞起。
“老大不小的人了,欺负一个娃儿成何体统!”
宋新舟给九爷传完话就出了书房,正好遇见二姑娘在院里喂鱼。今儿天色不佳,满天厚厚的浊云。
韩碧筳喊住少年,让他陪自己观鱼。她对那几尾鲤鱼的关爱实在过了头,逢年过节不杀了吃都可惜。
“二姑娘,孟公子来了,就在前面。”
韩碧筳星眸微转,丹唇外朗,颧下两个酒窝仿佛桃花盛开,本来沉静的面容瞬间变得生动妩媚。
此时,小楼进到院里,跑到韩碧筳跟前。他想必是有话要说,但看见宋新舟也在,不禁犹豫了一下。
撒完手里的鱼食,韩碧筳拍了下手:“直说无妨。”
宋新舟自觉背过身去。集贤楼的事都是江湖事,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听;但二姑娘拉着他赏鱼,又让小楼当他的面直言,他好像也不能走。
“是,”小楼道,“云岩堂来信,雷休今早到了琴川虞山。”
韩碧筳挑眉:“虞山?”
“姑娘想会会雷休?”
“他千里迢迢来江南,已经转悠了半个月,吃喝玩乐够了,也该干正事了。”
“那姑娘如何确定他真正要去的就是琴川?”
“二哥前往徽州前曾言,雷休此趟来江南多半是受了宁雁之所托。他们想要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若惹了事,我就不能视而不见。”
“黄大小姐约了二姑娘见面,旗风先行去了镇江。你这忙不过来,要不把薛学士叫回来,请他到常熟走一趟?”
韩碧筳深思不语。随着脚步声响起,孟科拎着篮子出现在眼前。她眼角眉梢越添脉脉情意,盈盈一笑,一下有了主意。
时隔一个多月回到常熟,宋新舟一点也不欢喜。
娘亲瞧他的眼神像是随时会拿起藤条抽他一顿,只是碍于客人在场不好动手。
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科。
他老实憨厚,还带点傻气,说自己是岑乐的好友,十分喜欢宋新舟买的那幅字。他想买下来,小儿说要请示母亲,于是同来常熟问过夫人。
宋夫人才智□□,岂能不明白这是对方的苦心,给她母子二人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儿子离家一个月,说不担心那定是虚言。
待夫人收下铜钱,孟科起身告辞时,向她打听是否有听过一位姓严的斫琴人。
宋夫人指了指西面方向。尚湖畔的严家村有位严海师傅,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她遣儿子带路,于是孟科和宋新舟出了门往西行。
“严先生不但琴艺超群,斫琴技艺更是高超。孟老板家中也有人精于琴技?”
“倒是没有。”
“那是二姑娘喜爱弹琴了。”
“使剑她会,弹琴……琴在她手里顶多算兵器。”
孟科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傻乎乎的样子令宋新舟沉默。
其实他没弄明白孟科如何虏获了二姑娘的芳心。男人相貌平平,比二姑娘年长好几岁,大概也就为人和气一个长处。
没过一会儿,孟科又道:“你与严先生相熟,是学过琴?”
“娘亲教授的,学得不好。”
宋新舟低头一笑,让孟科明白少年仅是自谦,看来琴艺了得啊!
“谈到琴,几个月前我在茶馆里听客人闲聊,提起一把琴,叫春……春雨?”
“春雷?”
“对对!”
“春雷是唐代名琴,可惜早就遗失了,”宋新舟一下来了精神,“难道春雷现世了?”
“说来也巧,信阳息县一农户翻新旧屋时,意外发现地下藏了把古琴,很快就给人买走了。”
“敢问是何人买走的?”
“听说是蛟云寨,花了好大一笔银子呢。”
孟科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谈论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闲话。
宋新舟盯着他敦朴的面容瞧了半响,感叹道:“茶馆果然消息灵通,孟老板记性真好!”
换个支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