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岚倚在门后,适才二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他曾和岑乐过过招,此事在秦思狂的添油加醋之下成为集贤楼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对他而言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温家四公子是风雅之人,平日多舞文弄墨。他究竟有几分能耐清楚的人并不多,二哥倒是曾与他交手。彼时秦思狂伤重,仅凭一把折扇骗得温询询入圈套,差点废了一只手。自那以后两人一直不对付。
要是光明正大比试一番,岑乐与温询询谁更胜一筹——在韩青岚看来,这不是个问题。岑乐武功之高连秦思狂都不是对手,江湖年轻一辈里恐怕只有他二姐夫孟科能与之一较高下。
韩青岚从门缝朝外望——若比刀剑,岑乐赤手空拳,温询询亦没持兵刃;若比轻功,小小嬴鱼台,下面是悬崖峭壁,未免太过危险。二人莫非要比内功?
先动手的是岑乐。
少年人感觉脚下震动,外面松涛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韩青岚在春泰布庄见识过岑乐的掌法,功力深厚又拿捏精准。
但很快的,一股莫名的凉意袭来,宛若一阵凛冽寒风扫清了夏日暑气。韩青岚睁大眼睛,却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仿佛雾锁青山,云海翻腾,要将嬴鱼台完全淹没。
温询询内功浑厚,深藏不露,难怪他对赤山之败耿耿于怀。
就在寒气即将冰封周遭一切之际,韩青岚听到尖锐清脆的声响,好似冰凌断裂,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不多会儿,四周恢复了平静,仅剩轻柔的枝叶婆娑声。
韩青岚再向外看,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绿叶,还有几片悠然飘落。
胜负已分。
虽说结果不令韩青岚意外,但仔细想来,温询询是温时崖幺子,武艺精湛并不奇怪,那岑乐到底师承何人?若温询询所言属实,不但他的父亲温时崖,甚至祖父都认识岑乐。
只听岑乐道:“承让了。”
温询询还没开口,又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武功不俗的女子——应当是剪云山庄的管家王臻秋。
“庄主在言心阁,请岑乐先生过去一趟。”
屋里的韩青岚着实有些看不透此刻的情形。几人离开不久,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外面又来一人,嗓音清甜纯净。
“颜公子,集贤楼的玉公子有请,有事相商。”
“颜行”在言心阁见到秦思狂时,说不心虚是假的。
不过秦思狂正和田澜对饮,似乎没空责难他。刚才王管家说请岑乐过来,怪的是人却不在此处。
满屋子酒气混杂着香料,韩青岚光闻着都快醉了。秦思狂没有拆穿他的身份,仍是称呼“颜公子”,那戏只得继续唱下去。
他上前对二人行过礼,恭恭敬敬道:“玉公子找小人有何吩咐?”
秦思狂转头,眼眸莹亮,眼尾叫女儿红沁成绯色。
他拉着青岚的手到田澜面前,笑道:“庄主,就由他带您去找想见的人。晚辈保证,一路上绝无人敢阻拦。”
韩青岚愣了愣,一时无法确认对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搪塞。
田澜默默吟下杯中酒,似乎仍在斟酌。
秦思狂给他倒上酒,柔声道:“庄主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的面了吧。现如今‘他’就在江南,今次您要是错过了,恐怕余生再无机会。”
韩青岚这下弄明白了,原来二哥真要自己带田澜去见“那个人”。
秦思狂又道:“您先前说的买卖晚辈应承不了,我的这笔买卖——您不妨仔细琢磨琢磨,到底划不划算。”
田澜盯着秦思狂,大约是想他从眼里找出虚情假意。然而对方双目炯炯,神情再认真不过。
男人连干了三杯酒,想必内心好一番挣扎,许久之后终于点了头。
王管家领着岑温二人走出西苑,温询询就向岑乐道别。
岑乐笑言是不是要送白曲回钱塘,温询询微笑点头,显而易见的事无需否认。
送别温四公子后,有一婢女来向王管家禀报,说庄主有急事,有劳岑先生稍候,遂请他去前厅小坐。
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天色都暗了,岑乐再一次踏进言心阁,这回走的是大门。
他抬头望了眼牌匾——言心阁。
田澜此等将心上人的玉雕屏风摆在床前日日端望的情种,他取的名字大有深意啊。
进到厅堂里不见田澜,唯有一妙龄侍女。她以袖掩面轻笑,眼波流转,瞧了眼楼梯。
岑乐心领神会,拱手谢过姑娘,迈步上了二楼。
楼上依旧没有田澜的身影,倒是一熟人手执梅瓶,正用心端详。
这人晾他一个时辰,不知期间又搞什么鬼。
见岑乐不言语,过了会儿那人将梅瓶递到他眼前:“依先生见,此瓶如何?”
屋子里的东西岑乐早前已经看过一遍,心里都有数。
“宋代磁州窑,真品。”
“哦?那算是宝贝呀!”
“玉公子向来不喜白地黑绘,怎么今日对它有了兴趣?”
“我是不喜欢,但九爷喜欢。田庄主大方,送秦某一件小玩意,屋里的东西任挑。我可不得好好瞧瞧?”
岑乐轻咳了一声,秦思狂与田澜化敌为友的进展实在过于迅速了。
秦思狂看出他内心所想,不禁笑道:“先生别多想。我跟庄主之间有所误会,是前两年的旧事了,解释清楚自然冰释前嫌。”
岑乐瞥了眼玉屏风,淡淡道:“是你和他之间的误会吗?”
秦思狂挑了下眉,笑容不减。
“之前确实是我年少无知,得罪了庄主。幸好他豁达大度,接受了我的赔礼道歉。”
“当真?”
“先生何出此言?”
“温询询到了剪云山庄一定会带走白曲,剩下你、我、青岚三人还能下不了山?以你的性子,不受他掣肘怎可能赔礼道歉!”
秦思狂叹了口气,他俩太熟稔了也并非好事啊。看来今日很难糊弄过去。
想到这儿,秦思狂放下手中梅瓶,转而拿起案上的香炉和香盒。
“听说卜棠每月会给田庄主送一种乌云香,一两金子一两香,名贵至极。”
眼看他就要打火焚香,岑乐的手掌覆在他手上,无奈的叹息在他耳畔响起:“你就准备这样糊弄我,未免太堂堂皇皇了!”
“半日不见,先生怎变得无趣了?”
“公子身上有避毒珠,我可没有。你我皆知田澜好色,万一此香迷人心智……”
秦思狂幽幽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动手”就失了脸面。不得不说,岑先生真好糊弄。秦思狂的手段百试百灵,难免愈发肆无忌惮。
岑乐一把将那狂妄之徒抱起,三两步走向里屋架子床。
秦思狂揽着岑乐的颈子,细声呢喃:“先生,那是田澜的床……”
在别人的宅子,别人的床上做那事好像不太得体。岑乐是老实人,难得见到他肆无忌惮的一面。
然而这回是秦思狂想错了。
岑乐并没有将他抱到床上,而是抵在那玉屏上。
秦思狂的左手还搂着岑先生的脖子,身体半挂在人身上,否则那屏风恐怕是支撑不住两人的分量。
“你还会害臊不成……”
岑乐右手托着他,左手在屏风上抚摸,一点点触到那个玉雕的窈窕身姿。
秦思狂拍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十分不悦。
若说方才岑乐只是遂人家的意,见招拆招,此刻是真来了劲。
“屏风上刻的不是你?”
对于他的明知故问,秦思狂更加不高兴了。
“以先生识金断玉的能耐,看不出来?”
“一开始我真没看出来,”岑乐老实道,“所以我很纳闷,为什么青岚认得‘他’,而我不认得。”
秦思狂脸色微微变了。因为他发现眼前人不是在跟他嬉戏**,分明是故意领他在屏风前,为的就是说出刚才这番话。
岑乐收回屏风上的手,抬起秦思狂的下巴,轻啄他的嘴角。温柔的动作让秦思狂渐渐放松下来,由着岑乐吻了半天,原本预备撒个小谎的脑袋慢慢放空。末了苦笑,他终是放弃挣扎。
“先生神机妙算,什么都瞒不过你。”
两人一时半会儿是没空缠绵了,岑乐放下怀里的人,自己在桌前坐下,准备好好“聊聊”。
“你不喜爱磁州窑,九爷喜爱。能让你这样的‘孝子乖徒’自愿认下田澜这茬事的,不是九爷就是郭爷了。”
痛饮狂歌,不求利名——显而易见是郭北辰。可是田澜喜爱灿如桃花的美人,怎么想都与郭爷不符。玉屏风有二十年了,既然是田澜的心上人,那么此人起码年届不惑。
“青岚一看屏风便知,证明他见过对方而我却没有;他特意在给你的诗中提到郭爷,代表那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你很清楚这点。”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言心”二字。
“容我大胆推测……”
岑乐忍不住瞄了一眼玉屏风里的人。
“谢悬?”
湖广蛟云寨的大当家谢悬!
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秦思狂撇撇嘴,竟是默认了。
既然岑乐所知已经**不离十,那他也没有再替师父隐瞒下去的必要。
“青岚上月月底才见过谢悬,当然一看便知。田澜心口有一处刀伤,是我二叔下的手。两件事放在一起,不难猜到来龙去脉。”
聪慧如岑乐立马就察觉到话语中的不对劲。
田澜,心口,刀伤。
“青岚他……牺牲如此之大,难怪颜芷晴坐不住了,派翎儿来盯着‘颜行’。”
“这笔帐我稍后再跟他算!”
岑乐不禁感慨道:“郭爷与谢悬竟然还有这段过往……”
他再次看向玉屏风——这已经是他短短一刻里第三次看向玉屏风,里面的谢悬可是衣衫半褪。
秦思狂咬牙将他的脑袋掰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从未听二叔或者九爷谈起田澜,就算他们曾经认识,估计也早断了来往。”
“田澜可能做过错事,致使郭爷动手伤了他,更让他十几年没再下过山。而事情可能与谢悬有关。”
秦思狂冷笑道:“一定与谢悬有关。”
“你不想知道?”
“想又如何,难道他们三人中会有人主动提起吗?”
岑乐忽然忆起秦思狂方才说的话——稍后再与青岚算账。
稍后?
“青岚人呢,你又耍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