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不太意外。”
田澜双眸半开半阖,戏谑中透着股高深莫测。
“怎样才算意外?”
秦思狂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轻快,下巴几乎搁在男人肩膀上,竟有与人**的意思。
田澜阅人无数,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就满意了。
“看来白曲那幅画确实另有深意。”
“既然有所怀疑,您为何还让画离了山庄?”
田澜反问说:“你有所警戒不仍旧上了山?”
王管家静静候在一旁,秦思狂望了眼那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转头道:“庄主认为秦某上了山就只能任你宰割了。”
田澜轻哼一声:“不然呢?”
“其实除了邹家的女儿红,晚辈另携了份大礼。”
“哦?”田澜起了兴趣,“是温家的香,还是凤鸣院的药?”
秦思狂垂首莞尔一笑,支起左腿,右手抓着拐棍抵在地上。指节咔咔作响,伴随迸裂之声——木棍底部从下往上一点点碎裂开来。
直到裂痕从上到下贯穿,他手腕一动。只听“哒”一声,整根木棍化为碎屑尽数落在地上,留下一柄通体漆黑的钢刀散发着焦黑死寂的气息。
寸草近四尺长,宛若沉睡中的螣蛇——一旦苏醒,就将携火光、怪异、惊恐、梦寐等等妖邪之事至八荒。
王管家变换了姿势,右肩微抬,时刻提防秦思狂有所动作。
田澜笑了,混沌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不轻易出鞘天下第一邪刀寸草,因为它根本没有刀鞘。
“我已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它了,”田澜下意识摸了下胸口的伤痕,仿佛勾起了他不少回忆,“他把刀给了你……所以今天你可以再捅我一刀。”
“老实说,晚辈本来的打算是假如您不肯放人,那就别怪我无礼。”
田澜挑眉:“本来?”
秦思狂笑了笑,在他耳畔低声道:“野火春风,寸草不生——据晚辈所知,寸草刀下无活物。家师既然没有杀你,做徒弟的自然也不能。”
田澜听了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不屑。
“你若不动手杀我,就是答应了这笔买卖?”
他瞥了眼池子,示意年轻人别拖拖拉拉,早开始早了结。
秦思狂摇头道:“既然温询询已经来了,那他一定会带走白曲。没了顾虑,庄主觉得还能困住我吗?”
说完,他低头瞄了一眼田澜腿间,歪头一笑。
田澜没料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想了想又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刀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没有杀我。”
“庄主莫怪晚辈说话难听,家师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他这话确实难听,可田澜居然没有生气。见秦思狂软的不吃,他只好道:“别忘了,你还有位小友在我手里。”
秦思狂笑而不语。
温询询没见过韩青岚,所以他的身份可能没有暴露,对田澜来说只是个凤鸣院派来的小鬼,而不是集贤楼的三少爷。
眼前人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让田澜忽然想起件事——玉公子并非单枪匹马,还有个人跟他一道上山!
从言心阁出来,岑乐略加思索,决定去西苑一探究竟。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西苑门外有两名护卫把守,岑乐不想惊动那二人,借着锁链穿梭在树林与房屋之间,绕到西面房屋顶上,藏身屋脊之后,向院中张望。
北、西、南三面各有三间房,西首直面山崖。除了门外两名护卫,游廊下还站了个人。北、西两面的屋舍房门紧闭,南面房门开着,岑乐隐约能见里面两三名男子正在闲谈。
他方才经过东苑,院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满满的莲叶,三株盛开的花朵娇艳多姿。可是西苑无任何点缀,院里光秃秃的唯有一口水井,上面覆有石盖。
山上有井并不稀奇,但通常因为要存积雨水而不会加盖。井下会不会藏了什么东西……岑乐决定试探一番。他随手揭了片瓦,用指力捏碎。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山中寂静无声,风声似乎在催人入眠。游廊下的男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忽然被“咚、咚”两声吓了一跳。
像是敲击石板的声响。
他迟疑着走到院中,仔细端详井口并无异样,四下察看也未瞧见任何人。那人摸了摸脑袋欲回廊下,刚走了两步又听到同样的声音。这次离他很近,可以确认动静源自身后水井。
他将井盖推开一半,向内观望。
那厢栖身房顶之上的岑乐终于等到此刻。他手腕一使劲,打出指间碎瓦。瓦片飞到井盖上方忽然停滞住,随后几乎竖直落入了井中。
又是“咚”的一记石头相击之声。
男子百思不得其解,岑乐却从这个声响得知下面不是井水,而是一条暗道。
石人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暗道会通往何处?
西苑有六名护卫,其中有两人还守在门外,要从井中下去而不惊动任何人,即使他轻功再高也很难做到呀。
就在岑乐一筹莫展时,他突然闻到一阵饭菜香味,原来有名婢女拎着食盒走进西苑。
那名婢女与院中护卫交谈几句便提着裙摆下了井。她只带了食盒,没有提灯。
是暗道中本就有灯火,还是说通往的地方并非不见天日的密室,而是空旷亮堂之处。
岑乐转过身来朝山下望去,脚下就是西崖绝壁。
这下得赌一把了。
他又拿起一块碎瓦朝崖下打出。瓦片朝里飞,按说撞上山壁一定会弹出来,然而没有。
他吁了口气,自己猜得没错,西苑正下方——也就是山壁之间有凹陷。既然有人送饭,那里面定是住了客人。是白曲,是韩青岚,或是二人皆在?不管怎样下去一探便知。
岑乐庆幸,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向翎儿借了锁链。他再次将锁链拴于脊首上,纵身一跃。他在空中翻身,面朝山壁,落下四丈有余发现脚下悬空了。
崖壁上果然有一处巨大的凹陷,仿佛是被人刻意凿开的,宽敞得能建两间屋舍。
锁链还未到底,岑乐不想惊动他人,于是拽住锁链荡向另一侧,一只脚踩在凹陷边缘,右手攥紧崖壁上的杂草稳住身形。
他正思索如何小心进入,结果一眼就瞧见韩青岚从窗户探出头来,笑盈盈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他方才打出的瓦片。韩三少少年老成,很少露出如此兴奋的神情。
韩青岚伸手将岑先生拉进房中,屋里陈设雅致,先前婢女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摆在桌上。
他关上门,告诉岑乐此处名叫嬴鱼台,几日来自己与白曲都住在这儿。
岑乐环顾四周,不见白曲,忍不住询问白先生人在何处。韩青岚说一个时辰前田澜派人来接走了他,门口的守卫也撤走了,他正觉奇怪就发觉窗外有异样。
不用说岑乐也知道是谁带走了白曲,温四公子还真是个情种。温询询本就是想算计秦思狂,没料到出了岔子真的连累了白曲。仰慕之人是一定要救的,其他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岑乐简言他与秦思狂、温询询山上的经过,韩青岚听罢后道:“既然温询询会护白先生周全,我与先生速速离开便是。”
“那思狂……”
“他不会对二哥不利。”
“他”指的是剪云山庄的庄主田澜。
岑乐凝视少年的眼睛,缓缓道:“你怎么知道?”
韩青岚向来看重秦思狂胜过一切,为何如此笃定?显然他很清楚田澜想要的人不是秦思狂。
言心阁玉屏风上的人到底是谁,为何青岚知道,而自己猜不到……
岑乐虽从不以聪明绝顶自居,但眼前情形实在有些伤自尊。
暮霭深树,芬芳訚訚;闷托香腑,兰台哀吟;思君流水,远岫峮嶙;痛饮狂歌,不求利名。
言心阁。
见岑先生陷入沉思,韩青岚不禁催促道:“你我赶快上路吧,以免久留生变。”
岑乐眸光一闪,幽幽道:“好像来不及了。”
韩青岚望了眼房门,也觉察出外面有人,而且是位高手,应该刚来不久。
剪云山庄内的大部分人韩青岚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岑先生亦在此,只有一人例外。
岑乐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他苦笑准备拉开门。韩青岚想阻拦,岑乐摇头手,示意年轻人稍安勿躁。
嬴鱼台比岑乐想象中宽敞许多,从屋子门口到崖壁约莫有三丈。南边直面缭绕山雾,有一人背手而立,一身月白衣衫,任清风拂袖,听脚下松涛阵阵。
“四公子还没走?”
温询询转过身来,笑道:“在下本打算走了,正巧发现先生在附近。想着必须来打个招呼,不能失了礼数。”
“黄山奇丽雄伟,在下四处转转,误入此地,叹为观止啊!”
温询询明显不愿搭理岑乐的胡说八道,瞥了眼他身后:“田庄主提过给他送玉坠的书童名叫颜行。在下若没记错,这不是玉公子的名讳嘛,那房里的书童究竟是何人?”
“听我的命令来送货的人自然是‘当铺’摺货。”
温询询不置可否,忽然转了话头:“说起来我与先生从未交过手。”
“的确。在下倒是听玉公子提起过赤山一事。”
“惭愧,那次丢人丢大了。”
岑乐笑道:“是四公子你一时不查,上了某人的当罢了。“
“输了就是输了。爷爷和父亲都对先生甚为赏识,难得今日有机会,在下想开开眼界。”
岑乐敛了笑容:“四公子这是要跟在下动手呀!”
温询询淡淡道:“先生若能‘说服’在下,那我便不再打搅;若不能,里面那位是谁——我可要请示庄主了。”
岑乐可算听明白了。他与温询询总共见过三回,济南、苏州、徽州各一次,不曾深交。今日对方摆明了要跟他动手。
他无奈叹息——也罢,彼此有几斤几两,掂量过后自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