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六个时辰,宋新舟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仍觉腰酸背痛。
他不是习武之人,长时间的策马奔腾——尽管只是坐在孟科背后,依然颠得他身子骨都快散了。一大早睁眼时不知身在何处,好不容易脑子醒了,身体依然不能动。
来叫他起床的是旗风,二姑娘相约黄大小姐去金山寺烧香,问他愿不愿意同去。
他挣扎起床洗漱,旗风一直在旁陪伴。
“孟相公送你回家,你怎么又出来了?”
宋新舟沉默了会儿,将严海之死告诉了旗风。
旗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挠了挠头。
黄迟云邀二姑娘来镇江一聚,结果两人闲逛了三日。她明摆着是调虎离山,杀严海、抢春雷的人很可能是她派去的。
宋新舟用软绵绵的手寄上盘扣,说话声音有气无力的。
“那位黄姑娘是什么来头?”
他在集贤楼就听二姑娘和旗风谈起过黄大小姐,似乎来头不小。
旗风道:“青城黄家是兵器世家,长(咳咳)枪短兵、暗器机簧都有涉猎。如今的家主名叫黄健,膝下有两子一女,黄迟云是他唯一的女儿。”
宋新舟边擦脸边道:“孟老板不去金山寺礼佛吗?”
“二姑娘说了,黄姑娘到底是黄花闺女,孟老板出现不合适。你和我年纪小,不打紧。”
“看来黄大小姐武艺超群。”
旗风一怔:“何以见得?”
“从青城到镇江,一路上贼匪肯定不少。就算黄家是江湖世家,让一个女子长途跋涉也太过冒险了。”
“黄家精于锻鍊,不以武功见长。昨日黄大小姐说了有随从同行,不过差去办事了。那随从必定是武林高手。”
“你方才说了黄家不以武功见长。”
“黄家声名在外,有很多门客,就连武当的霜天剑都在其中。”
旗风到镇江近十天了,好不容易见着同龄人,两人直到吃完早饭依旧滔滔不绝。
小书生出门时小腿仍在打颤,韩碧筳忍俊不禁,唤旗风去牵马。
宋新舟脸都绿了,连忙摆手拒绝。他知道二姑娘是好意思,可惜自己无福消受。
“步行前往寺庙更显诚意,况且今日风和日丽,多走些路也无妨。”
韩碧筳和旗风、宋新舟出了南山堂向北行,走出两里地,小书生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二姑娘瞅了他一眼,道:“要不找间茶铺歇息片刻。”
宋新舟直喘气:“不用。”
旗风歪了下脑袋,既觉得好笑又想不明白——宋新舟怎的对上香如此有兴趣。
经过一地摊时,韩碧筳让旗风去买了几个杏。旗风付完钱后跟摊主多聊了几句。
行至山门前,宋新舟的汗水已经挂了满脸,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韩碧筳叹了口气,掏出怀中手帕,拉过少年为他细细擦脸。
二姑娘虽年长宋新舟几岁,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少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擦完脸,韩碧筳居然还替他正了正帽冠。
“记着,你是个读书人。”
小书生咬了下嘴唇,心里直打鼓,他顺着二姑娘的目光望向北方。金山寺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在人群中他一眼瞧见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旁边有个身着灰衣的小个子男人,就站在山门下,远远地对他们三人行了个礼。
尽管有所准备,宋新舟还是倒吸了口凉气,是尚湖边遇见的姑娘!
他突然来了劲,提起沉重的脚后跟跑了两步。兴许是太阳太大晃了眼,那人刚才还在十丈外的山门下,一眨眼已近在咫尺。他抬起双手合于胸前正欲行礼,哪知再一眨眼,对方直接越过了宋新舟,到了韩碧筳跟前。
来人穿了身灰色的粗布衣衫,目光沉静,朴素的打扮难掩天生丽质。
“想必这位就是集贤楼的韩姑娘了。”
声音依然是那么波澜不惊。与情难自已的少年不同,人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这下不说旗风,连见多了世面的韩碧筳都感觉有些尴尬。她望了眼宋新舟,果然少年人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始作俑者没有察觉气氛的微妙,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碧筳点了下头,领着对方往远处走了几步。
小个子再拜韩碧筳,一揖到地:“在下卜游,过去与令兄有过几面之缘,和二姑娘是头回见面吧。”
虽然早已猜到宋新舟口中的“女人”就是徽州卜家的二公子卜游,但他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还是出乎韩碧筳的意料。
世人皆知卜游这两年在黄家学习机簧之术,黄迟云只带了一个“随从”,但他一人足矣。
卜游身材矮小、容貌清秀,连嗓音都是难得的清澈明亮,宋新舟或许饱读诗书,可是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哪里认得武当霜天剑,误以为人家“女扮男装”也不稀奇。
真不稀奇,无独有偶,大名鼎鼎的玉公子当年不也闹了笑话。
韩碧筳瞥了眼小书生——佯装镇定,不住偷瞄。
她就快憋不住笑。
“卜公子客气了。怎么不见黄家妹妹?”
“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昨夜黄姑娘出了事,我是走投无路来请姑娘出手相救。”
有武当霜天剑守护在侧,谁人近得了黄迟云的身?
此事说来简单,昨晚迟云去宝华赌坊赌钱,运气不好输了近三百两银子,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于是被赌坊扣下了。卜游身上拢共才十几两银子,凑钱的话,无论从青城还是徽州要钱都需要时日,远水救不了近火。黄迟云告诉卜游,她今日原本相约集贤楼的二姑娘到金山寺礼佛,所以他一早来此等候,求韩姑娘相助。
“原来如此,卜公子开了口,碧筳定竭尽所能。”
说完,她自己都不由地愣了下——扪心自问,要如何“竭尽所能”才能凑到三百两。再说,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担心,卜游道:“我担心黄姑娘受苦,本想押了自己的物件凑钱。赌坊指了间当铺,朝奉看过后却不肯收。姑娘若肯慷慨解囊,在下承诺七日之内悉数奉还。”
韩碧筳挑了下眉,打断他:“是不是宝安当铺?”
“正是。”
韩碧筳叹了口气,宝祥当铺跟宝华赌坊的老板是同一人,让卜游去当铺又不收他的东西,怕是没安好心。卜游三岁习武,自小长在武当山,剑法在年轻一辈里无人能及,但要论江湖经验说不定还不如旗风。
“公子拿去当的物件能否给我瞧瞧?”
见她语气严肃、神情真挚,卜游从腰间解下一枚青铜钱币。
这是一枚三孔布钱币,高两寸,宽一寸有余,端看造型是先秦时期所铸。
“呃……”
韩碧筳攥着手里的东西苦笑,古玩她并不在行,玉器还能看看,这玩意是一窍不通。
她指了下宋新舟:“公子,我那位小友算半个行家,可否请他看看。”
卜游点了头,韩碧筳对宋新舟招手,少年却呆愣在原地。她脸色黑了一分,手势愈加笃定。
宋新舟快步上前,对着卜游拱手行礼:“三日不见,你……您……可好?”
卜游微微昂首打量少年,眼中满满疑惑。宋新舟心头一凉,人家竟然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了。
韩碧筳将古币送到他鼻尖上终于引起他的注意。
“小友,这枚钱币当铺看了没收,你瞧得出蹊跷吗?”
宋新舟摸到钱币的瞬间皱了下眉,看样子是高古物件,铜锈却一点也不粗糙扎手。边缘有轮廓线,正面刻有“下阳”二字。
他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战国三孔布,存世少,赝品多。”
韩碧筳道:“那这件是真是假?”
“假的,”宋新舟很肯定地说,“仿造的人甚是不用心。”
这下轮到卜游目瞪口呆了。他是徽州大贾卜家的少爷,当然不会随身带个赝品。
“如我所料,”韩碧筳道,“公子,宝安当铺与宝华赌坊是一丘之貉,朝奉以看货为名,用赝品换走了你的真品。”
卜游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没冒出粗鄙之语,他仅仅是有些懵憧。
韩碧筳低头轻轻笑了下,难怪秦思狂当年忍不住调戏他。
卜游出身富贵,师承名门,十来岁声名在外,称得上天之骄子,想必自小受人追捧。他不似秦思狂豪放不羁,更比不得岑乐八面玲珑,就像一柄藏在平平无奇剑鞘中的上古名剑。卜游这样宠辱不惊的性子,秦思狂竟能惹得他拔剑相向,本事真大。
她瞅了眼少年人,笑意更浓。可惜他一腔情意怕是要落入深潭,听不到回响啊。
宋新舟忽然握住手中钱币,定定望着卜游:“哪间当铺如此坑人,我与你去讲讲理,把东西要回来。”
卜游似乎仍未认出眼前的少年。若是动武,他想要一样东西易如反掌;若是讲理,他的确不擅长。
见卜游心有疑虑,韩碧筳决定助少年一臂之力。
“公子,你的随身物件尽快拿回来为好,拖得久了保不齐当铺转手给了别人。就让小友陪你去。那三百两银子,你不用担心,天黑之前我一定将妹妹带出赌坊。”
集贤楼的二姑娘开了口,卜游不再犹豫。他吹了声口哨,雪白骏马迈开蹄子奔驰而来。
他拉住缰绳一个翻身,宛若少女的身形轻飘飘上了马,接着对宋新舟伸出手。
少年深吸了口气,听闻韩碧筳在旁柔声叮嘱:“小友,记得要对公子恭敬,不得无礼。”
宋新舟点点头,坚定地握住了卜游的手。卜游一使劲,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经稳稳落在马背上,胸口贴着对方后背。他双手规规矩矩置于身侧,引得卜游回首:“你得揽着我,不然会摔下马。”
宋新舟点头如捣蒜,张开双臂抱住了身前人。
马蹄声起,两人一马迅速消失在眼前。
旗风啧声道:“早晨听见骑马吓得半死,此刻倒是不怕了……”
嬉笑声入耳,他转头一瞧,二姑娘笑得比夏日艳阳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