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琬走进正院书房时,陈甄正一边看家书一边同祝洵说着话。
“……元朔和他父亲这一族跟我们打了这么些年,折了不知多少将士,我听父亲说,大伯当年便是死于他那淬了毒的弓箭之下,如今竟命丧俨儿手里,这孩子还真是,当年夫君送他去父亲那,我还不同意,如今看来还是夫君看得清。”
“……”
祝洵面色稍有些沉,低叹了一声,却未出言。
祝琬走到陈甄身旁,将桌上展开的信笺一一读过。
“这么说来,那舅舅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京了?”祝琬放下信问道。
“哪有这么快啊。”陈甄笑着说道。
“怎么也得年底罢。”
“难说。”
祝洵蓦地道。
“想来宫里大概也知道消息了,且再看看罢。”
到这会连祝琬也瞧出来父亲的态度不大对劲,更何况是夫妻多年的陈甄。
看着祝洵,陈甄将父兄的家书慢慢收起,放低了声音问道:
“夫君可是知道些什么?”
祝洵默了默,片刻后开口道:
“当年岳丈征西后回京受封定国公,进爵加禄,可东平侯府也是自那时起便失去了武将之首的权位,若非是战事复起,只怕舅兄是断难再回军中的。”
“眼下这又是一场大胜,这可是大功,甄甄,东平侯府如今可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再看现今这时局,如此不太平,宫中又岂能安心啊。”
近两年来,祝洵时不时便将祝琬唤至书房,考较之余也会同她聊聊些朝堂中的事。
现下这一番稍显大逆不道的话,这会说话倒也没刻意避讳祝琬。
一旁陈甄眉头蹙起。
“夫君这般一说倒教我不安,本来前些时日我还听说皇后娘娘频繁请秦将军夫人进宫,当时我还以为……可今日我离宫时,皇后娘娘说太子属意念念,只待钦天监合了八字命文,便要明旨了。”
陈甄这话说得祝洵神情也凝重起来,一旁祝琬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她接过母亲手中的家书理了理,而后叠起摞好放在祝洵的书案上。
“若最后这门婚事落到我头上,那嫁就是了,娘亲不必为我的事忧心的。”
祝琬不说这话还好,她这般一说,陈甄心头更是发堵。
陈甄同祝洵是少时便有情谊的,订了婚后也时有来往,她对自己的这桩婚事素来都是心满意足的,可两个女儿的婚事竟都难得她这般圆满。
可她只是摸了摸祝琬的发鬓,终是没再说什么。
祝琬从父亲书房离开,回到自己屋里时,言玉早已为她将沐浴需要的热水备好。
她躺卧在浴桶中,望着一旁精巧而繁复的连枝灯有些出神。
这盏连枝灯是她十二岁时姐姐送予她的生辰礼物。
不仅这盏灯,她院中各处别致的绣扇屏风、帷帘锦帐,都是姐姐知道她喜欢这些小玩意,特意为她绣的,这些年都没有重样的。
这么好的姐姐,却偏偏嫁了那样的一个人。
皇室的男子也都不像她爹爹那般,只有娘亲一个,宫中那些娘娘们,仅祝琬见过的便已经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想来太子未来也是这般的。
此前便听姐姐无意中提及,满京城也只爹爹一人能做到如此,倘若舅舅和表兄也能回京,那便还有舅舅和表兄,东平侯府的家训中,便有一条是男儿不能纳妾的。
想来除了外祖一家子,还有爹爹,这世间大部分男子也都是和姐夫一样的凡夫俗子,比来比去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三日之后,宫里的人便来了相府。
为首的公公一连宣读好几道圣旨,祝琬跪着听得膝下直发麻。
除却那些听的人头疼的褒扬嘉奖,和她相关的便是她受封太子正妃。
她须在半月后于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吉时去寿兴寺礼佛三日,而后进宫谢恩,祝琬三行叩首礼,恭恭敬敬接了旨。
虽然只说是要她半月后去寿兴寺,可这旨意一下来,满京城不知有多少人都盯着相府,为避免多生事端,这半个月她自然是哪里都去不得的,一连半月都只能在府中消停待着,是以到出门那日时,饶是明知这几日都要在寺中跪礼,可一出府门仍有几分雀跃。
寿兴寺位于京西翠山山顶,山间修有石阶,不险也不偏,一路行至山顶,山中景致可遍览。
祝琬出来得较早,便是想着要一路慢行至寺中山门的,方才行至半山,便已听到山中的悠悠钟鼓声,她遥遥听着,却也只大致听得出是敬皇室的礼节。
祝琬听着这一声声鸣钟奏鼓,仰头望向遥遥山顶处隐没于云海间的寿兴寺。
“小姐,怎么了?”见她停步,一旁言玉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娘亲每次带着我来时,都是亲自抱着我走上来的。”
祝琬摇摇头,轻声说了句,快步朝山上走。
山门外连迎客僧这会都不在,反而有禁卫军,正沿着寿兴寺周遭以及几条主要的山路排开。
相府的人进去通报,没多会便有知客僧出来将祝琬一行人迎进寺中。
“祝姑娘这边请。”
知客僧单手作佛礼,引着祝琬进到侧殿,恭恭敬敬道:
“奉香诵经便在此殿内,给姑娘留的禅院仍是此前姑娘常住的那间,这几日寺中另有贵客,后山和藏经阁不对客人开放,小僧先知会姑娘一句,免得姑娘白跑一趟。”
这小和尚祝琬此前也没见过,虽是知道她的身份,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这会同祝琬说这话,不过是在旁敲侧击地知会她,不要往后山去。
祝琬倒是也没心思往后山去。
方才在山间听到那些钟鼓声,她便猜着寺中许是来了什么人,以为自己到寺中也要见礼,这才加快了速度,免得届时被挑理。
这会知道来人似乎也没什么兴致想要见她,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了小和尚的话。
迎客的小僧说完了话便走了,言玉也去禅院安置收拾,祝琬来到佛像供案之前,跪在蒲团之上,合掌闭目。
非是为皇家祈福,惟愿她的亲人事事顺遂、身体安康。
在心中许下了一连串的心愿,连府中舅舅离京前送过来养着的两只画眉都有份,祝琬睁开眼,三跪之后起身燃了香,而后再度跪在蒲团上。
一直到新月初升,寺中钟声敲响,祝琬从蒲团上站起身,朝自己住的禅院回去。
一整日,言玉都一直在大殿外候着,这会见她出来便跟在她身旁,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祝琬看她一眼,脚下便快了些回到住的禅院。
她关上房门,言玉仍是那副不大自在的神情,祝琬瞧了半晌,终是将她唤住。
“言玉,是有什么事吗?”
“……”
听到祝琬的话,言玉手中动作顿住,回过头来看了看祝琬,似是在犹疑。
“午后那会夫人身边的绯轻来过一趟。”
“说了什么?”祝琬追问。
言玉陪在她身边这么些年,鲜少如今日这般反常。
“今日宫里来的消息,说少爷在前线因贪功而冒进,此前清剿了元朔部族之后便应退军的,但少爷执意要将元朔以西的元焕一族也一网打尽,未报而擅自行动,生死不知。”
“如今已过了十日,还是没有音讯,但元焕的部落日前庆功,将俘虏祭以火刑,而后派人将一盒子送至侯爷军中,打开后里面除了被焚烧过的余烬,还有当年少爷去北疆时,相爷亲手为少爷佩上的玉珏。”
相府之内,只有一人被唤少爷,便是周俨。
言玉这一番话,听得祝琬心里直直发冷。
这几年因着周俨一直在军中,她同他接触委实不算多,可到底是相府的人,骤然得知这种消息,一瞬间祝琬心头涌上的便是种种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幼时她同周俨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拌嘴。
记忆中那人讲话,只三两句便能将她气得不行,只不过后来他从军中回来,性子较从前更沉,那时祝琬再见到他反而吵不起来了。
可这也是祝琬方才听言玉所说的话时,心中感觉最奇怪的地方。
以这样性子的周俨,怎么可能会因为贪功而冒进?
“那舅舅和表兄呢?”祝琬拧眉再度问道。
“侯爷和表少爷倒是没事,不过大概也负有失察之责,等回京后大概也要问罪的。”
“人没事便好。”
祝琬稍稍放下心。
“那下午绯轻来时还说什么了?”
“旁的倒也没什么了,夫人是怕小姐在这边听到些什么传言跟着心急,这才遣人来传话,夫人说已经跟寺中的住持慈明师父打过招呼了,这段时间小姐先在寺中安心住着,明日府里也还会让人再送些东西过来。”
祝琬越听越不对。
她本只需要在这边住上三日,而后还要进宫去谢恩,母亲却传话让她在寺中多住些时日。
这是什么意思?
“言玉,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爹爹和娘亲他们……”
“小姐,相爷和夫人都没事。”
“是您的事。”
言玉看着眼前的祝琬。
她年长小姐几岁,陪伴照顾小姐近十载,她真真切切希望小姐事事称心,可偏就世事难料,老天爷不开眼。
“今日宫里来人,明旨解除了您与太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