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若他不是那么一意孤行,今日早已飞升仙界。”温晓槐温和地笑了笑,叹然道:“当年他离开太清宗后,各峰的弟子寝院重新装潢过,想来是那时,将他院中的玉矶石挪了走。你们若要学这傀灵术,便得像他当年一样,先找一批玉矶石作为灵纹练习的材料。”
说着,温晓槐拿出了一本图册:“这是他当年改进过的灵纹,刻画尤为耗费心神,练习时莫要贪快。至于最关键的金纹藕,当年他进入聚仙秘境几乎将其采集殆尽,我也爱莫能助了。”
杨善心想,难道就没有其他替代之物了?沈逸舟同样疑惑。
温晓槐料想他们有此一问,直言道:“这些年我尝试了诸多材料,莫说灵植类莲藕,连灵蚕丝都试了上百种。纵然成功,却有许多难以预料的问题,远远无法和金纹藕做出来的傀儡相比。”
此话一出,杨善立即意识到,当年的温峰主与韩元起多半关系匪浅——不论韩元起做出的机关傀儡有多么精妙绝伦,然与修行大道相比,傀儡,始终是小道尔。温峰主将时间耗费在此处,也难怪在魔界情报里,他是四位峰主中修为最低的那一位了。
沈逸舟粗粗看过图册的灵纹,便收下了。
二人一番道谢后,温晓槐又拿出一块玉简,上面记载了具体的傀灵术,之后见他们没有其他问题,便起身召来两名亲传弟子,嘱咐几句,然后遁光离峰了。
杨善与沈逸舟正要离去,结果那褚炎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一把搭上了杨善肩膀:“哎白善,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听说你病了?我瞅着不像啊,倒是红光满面的,难道是逃学想出来的主意?”
杨善望着他,尴尬一笑,还在想如何回话,归云峰的两名亲传弟子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人架住一条胳膊,动作熟练地把褚炎拖走了。
“褚师弟,师尊方才特意交代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闭关去罢。”
被制裁的褚炎刚嚎两嗓子,又被捂住了嘴,然而这都没妨碍他搞小动作——他翘起一只脚左蹬蹬右摆摆,杨善瞅着他的神情,连蒙带猜,大概是放心、还有机会见面的意思。
“这人还真是……”杨善想了想,不知如何形容第一印象,只能说:“挺乐观。”语罢,又看向身侧的沈逸舟:“不用帮他求求情吗?”
沈逸舟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事,他熟练得很,关不住的。”
“那走吧。”
二人回到莲花峰,埋头研究傀灵术。
没隔多久,听外边传来动静。杨善灵识一探,是谭病回来了,还在院外遇到了莲花峰的其他弟子,正客套地寒暄着。
沈逸舟突然眼神抽搐了似的,朝杨善不断示意桌案上的玉简和图册,杨善不明所以地问:“怎么?”
沈逸舟忍不住道:“邀功啊!”
“邀功?”杨善一琢磨,虽然不明白为何,但他大概懂了:“行,一会儿替你邀功。”
沈逸舟扶额:“……你难道没讨人欢心过?”
杨善想了想,认真道:“……要饭算吗?”
沈逸舟震惊:“你都吃不饱饭吗!你们过的什么日子!”
什么你们?杨善茫然,还是解释道:“现在不用吃也可以,我辟谷了。”
“……”
谭病进门时,突然发现沈逸舟看过来的目光格外微妙,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他脚下顿了顿,立刻重复打量杨善,发现一切无恙后,微笑走了过去。
方才坐定,杨善便把玉简和图册往他那边推:“无疾你看看。”
谭病低头一翻,片刻后,抬起眼帘道:“傀灵术?”
沈逸舟道:“没错,正是傀灵术,今日——”杨善马上接话道:“今日玄青真人一早赶去归云峰,特意找温峰主要过来的。”
房内骤然间陷入死寂。
沈逸舟再度扶额,长叹一口气:“算了,你们聊,我走了。”
杨善目送他起身,有些没摸着头脑,传音问道:“怎么了?你有事吗?”
沈逸舟头也不回:“有事,记得复刻一份给我。”
“放心,会的。”
谭病看着两人动了动唇,不知隔空打什么哑谜。
沈逸舟出去了,贴心地帮一个榆木疙瘩关了门。
屋内,杨善正用法术复刻图册,谭病笑了笑,问道:“阿善也好奇这傀灵术?”
杨善很快弄完了,顺手添了一杯茶,摆手道:“我就是看看。”又问:“你怎么知道这傀灵术的,我都没听过。”
谭病无比自然地双手接过茶盏:“从天悟仙尊那儿听来的。”他叹口气:“我修为不济,平日里聊以打发时间罢了。”说罢微微仰头,喝了一口。
杨善刚想说什么,目光便看到对方手腕往上缠着东西,像是一节料子。然而不过晃眼一瞧,那衣袖又落了下去。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放心上,笑道:“对了,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去灵药园了吗?”
“祁仙君没来。”
杨善笑意微微淡了淡。
谭病道:“不说我了,你感觉身体如何,昨夜我给你丹药服用了吗?”
杨善点点头:“比我炼制的凝神丹还管用。”
谭病笑道:“那便好。”
“对了,我之前是怎么晕过去的?”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那日突然看到了祁仙君的样貌吧。”
谭病低头看了一会儿图册,杨善就在那儿复刻傀灵术的玉简。
房间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傀灵术的灵纹真是玄妙,前所未见。”谭病感叹道:“真不知是何等高人所创?”
杨善一听他这么说,当即道:“天悟仙尊还有一个师弟,名叫韩元起,他是当年皓阳上仙的二弟子……”杨善把温峰主讲的又说一遍。
“韩元起……”谭病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抬眸笑道:“果真是神思妙想,才能创造出这等闻所未闻的绝世奇术。”
杨善跟着感慨道:“是啊,这位前辈不仅天资过人,运道也是极佳。温——”杨善下意识想说温峰主,又记着要给沈逸舟邀功的事情,话音一改道:“依我看,不仅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连那楚云陵,在他面前都得黯然失色。”
“……”谭病笑意一僵,蓦然垂首:“是啊,连那什么楚云陵都无法相提,如我这般资质,那更是望尘莫及了。”
杨善顿觉失言,懊恼地找补道:“这什么傀灵术,不过小道尔,再说韩元起都已经陨落了,可见修行者不能只看天资的。”
“是啊,不能只看天资,还有悟性啊。”谭病理了理衣袖,叹一声:“还有气运呢。”
杨善张了张嘴,有种越描越黑、越说越糟的无力感。然后他苦苦思索半晌,终于找准关键,从根源上切断问题:“我觉得不能跟别人比。”
“别人,谁是别人?”谭病马上问道:“韩元起?还是楚云陵?”
杨善正要说‘都是’。
谭病道:“罢了,是我多问了。”他低头继续看灵纹。
杨善张开的嘴又缓缓合上,他一面暗暗打量谭病的神色,一面越想越郁闷,觉得就不该提到楚云陵,更不该把这二人比较起来。
好一会儿,屋里没人说话。
日头逐渐升高,金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又映衬在屏风上,晕染出淡淡的光晕。在这静谧的气氛中,杨善甚至能隐约听见呼吸交错的声音。
他终于想到说点什么了:“无疾,这灵纹练习需要用到玉矶石,可要找些来?”
谭病闻声,抬起头来,却没有答话,定定地看了一霎,一声叹息。
杨善已经被叹怕了,睁着眼都不敢眨一下,尽管他也搞不懂这是为何。
“不必了。”谭病放下手中的图册,“刻画灵纹,要耗费大量的法力。”他笑了一下,但杨善怎么看,都觉得这笑意苦涩。
谭病目光穿过杨善,望着不远处的屏风:“是我之过,险些忘了告诉你,昨日天悟仙尊询问你病倒的缘由,我思来想去,只说是刻画傀灵术灵纹的缘故。”
杨善也想起来温峰主的嘱咐,再想想谭病如今的修为和身体,没有哪一样是适合傀灵术的,他静默半晌,磕磕绊绊地道:“那,那也没事,你要是实在喜欢,我看看能不能改改。”
话音刚落,谭病突然就挪转了目光,灼灼地望着,看得杨善心都快提起来,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恐刚才又说错了话。
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化为实质的水流,在空中缓缓流淌交汇。
其实是那么不寻常的对视,然而人却面对面地端坐着,中间甚至空出了沈逸舟离开时的距离。
如果杨善这方面稍微敏感那么一些,那他肯定会闪避的。但他只是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仔细看,还有一点僵硬——他在等待谭病接下来的话。
谭病什么也没说。
如果时间真的回到杨善记忆中,还在谭府的那会儿,这时候,不管真话还是假话,楚云陵一定会说点什么的。
但每一次谎言之后,他都会反问:
他还能分清什么是真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