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见对方说着,便拿了糕点要走,连忙爬上岸来,一面施法弄干衣物草草套上,一面匆忙追了过去,手忙脚乱:“无疾,你走得好快,这么早就要回去吗?你等等我,我送你。”
谭病脚下顿了顿,道:“不必,你休息吧。”
杨善匆忙间掉了一根糖葫芦的签子,他又回头去捡,刚使个法术拿到手,便听见谭病踏上石梯离开的动静,他冲出来挥了挥手,道:“那明天见了。”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
“怎么走这么快?”杨善想着,又慢悠悠走回来。
一个人总算可以专心运转功法修炼了。
*
谭病驾驭法器回丹霞峰,然而半途又拐了个弯,往云水心的方向。起初还遇到两三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何时,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再出现时,他来到了食肆。
此时早已过了用食的时辰,不过食肆外却还有一盏灯笼亮着。
他走了进去。
“关门了,明日再来。”听到脚步声的杨大叔头也不回,自顾自地收拾着桌上一堆酱料。
“明日再来,还在吗?”
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杨大叔身形一僵,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接着他瞳孔一缩,又伸手揉了揉眼,使劲晃了晃头,直到确定眼前不是幻觉后,他前行两步,声音微微发颤:“云、云陵?!”
楚云陵面无表情道:“多年不见,你的修为寸步不前。”
杨大叔笑着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种天才吗?你当我不想更进一步?”
“你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楚云陵一针见血道。
杨大叔摆了摆手,拉过一条椅子坐下,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要是闭关能突破,早就不待在这里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算了,跟你说修炼的事真是没劲儿。要吃东西吗,我现在厨艺不错,倒是还能给你做一份。”
“我记得以前你不会做饭。”楚云陵道出过往,问道:“为何跑来食肆了?”
“嚯,这不是跟你学了点厨艺吗。”杨大叔道:“你瞧你板着脸干啥,百年前就是一副死人的棺材脸,百年了怎么没点新变化?你丧寡了?笑一个看看?”
楚云陵没理他,问:“不是说给我做了串糖葫芦,东西呢?”
“你笑一个我就给你?”杨大叔见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连连摆手:“得了得了别笑了,糖葫芦都给你徒弟了,你找他要去!嘿我说,你不是最讨厌糖葫芦吗,这么积极地要干啥?现在换口味了?”
楚云陵的目光望着他,半晌不语,过了会儿,道:“听说你明天闭关了,几成把握?”
杨大叔笑意凝滞了片刻,又恢复道:“没劲儿没劲儿,提这个做什么?我都没闭关,我哪儿说得准。咋了,你哪里听说的,见过你徒弟了?”
“你变得话好多。”楚云陵道。
“嚯,我这种普通人修炼嘛,不成疯便成魔。话再少点我要憋死了。”杨大叔道:“当年托你的福混了个内门弟子,这些年丹药没少吃,可惜都是堆起来的修为。我就这样了,活个几百年也够了。哎你可别拿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过得可潇洒自在了,尤其不需要你这种天才的怜悯。”
“行,”楚云陵道:“预祝你投个好胎。”
杨大叔被噎了一下:“我活着呢,你还是闭嘴当个死人脸吧。”
楚云陵道:“修炼可有困惑?需要资源吗?”
杨大叔惊奇地拔高了音量:“你竟然会体谅我等凡人了?真不容易啊。不过我可没什么问题请教你了,也不需要其他东西,你还是教你徒弟去吧。祝你早日飞升。”
楚云陵:“既然这样,我走了。”
“不吃点东西再走?以后想吃我可不做了。”
“不了,你的手艺我已经尝过了。”
楚云陵走了,杨大叔抻着脖子摊在椅子上,喃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尝过了?”
*
杨善第二日早上去食肆,发现桌子少了好几张,空间一下宽敞不少,食肆换了个新面孔,原本属于杨大叔的菜式招牌已经撤下了。
“师兄,你吃什么?”这次来的好像是个外门弟子。
“有什么?”
“馒头,粥。”
“来两个馒头。”
杨善收获了两个硬邦邦的面疙瘩,他略带怀疑地问:“是馒头吗?”
“是啊,”那名弟子道:“这馒头最耐饥饿了,师兄你要来一碗粥吗?”
杨善摆手道:“算了,我回去吃辟谷丹吧。”他说着从灵囊中掏出一根糖葫芦。
那名弟子见了,问道:“这糖葫芦是先前那杨朗师兄做的吗?”
“哦,是。”杨善边嚼边道。
“哎还怪可惜的,以后都吃不到了。”那名弟子道:“我以前也喜欢吃杨朗师兄做的糖葫芦,谁知出门历练一趟,回来人就没了。”
“你在瞎说什么,”杨善愣了愣,道:“他在闭关。”
“没有啊。”那名弟子指着旁边撤走桌子的空地,道:“今日一大早,我过来本想揉面,结果看到杨朗师兄趴在桌上叫不醒,我吓了一跳,立即禀报执事长老,连面团都没工夫弄。长老一来叫我不要惊慌,仔细查探一番后,说杨朗师兄早已禀告师门只剩这几日的寿元,随后把人抬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遗憾可惜,杨善仿佛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僵持原地久久没有反应。直到云水心的钟声敲响,旭日初升,他才如梦初醒一般,举着脚步走了。
他将糖葫芦慢慢咬碎,又品味着这酸酸甜甜的滋味。
是生与死的味道。
杨善在云水心广场遇到了严宇长老,上前一问杨大叔的事。
“生死有时。”严长老简单说了一句,看见弟子还在吃糖葫芦,叮嘱道:“莫要贪图口腹之欲,抓紧辟谷。”
“那人呢?他有亲人吗?”杨善追问。
“他没有后人,已经火葬了。”
杨善再一次愣住:“他不是才……怎么会这么快……”
严长老没再解释。
过了半日,褚炎也知道了这事。他冲进清谈室找严长老,被罚后,关于杨大叔离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也许有人从来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有个内门弟子叫杨朗,但还能回忆起他这百余年来做过的美食。
下学后,丹霞峰的弟子被祁仙君叫走,而杨善尚未离开讲堂便碰到了来找他的张清城。回忆起上次的谈话内容,杨善的心绪在沉闷一日后,难得拔高了些。
张清城道:“白师兄,我问了家父,他很愿意帮你寻找,但事情毕竟过去太久,家父当年还是凡人,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杨善刚刚提起的心绪再次低落下去。
“不过。”张清城话音一转,道:“家父还记得一件事。他记得,那个画中男子,被另一人称为「小珍珠」。”
“小珍珠……”杨善怔了怔,问:“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张清城笑道:“我当时听了,也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个称谓与画中人好像很不搭,因此又确认了一遍,家父说这个称呼他记得清楚,不会出错的。”
“小珍珠……”杨善低声呢喃,重复着,片刻后,他从灵囊中拿出入门时给亲传弟子的破境丹药,道:“多谢张师兄。”
张清城倒也并未推拒,同样道:“多谢。”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过身来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只是我并非十分确定,此前怕造成什么误解,也没有告知白师兄。”
杨善忙道:“但说无妨。”
张清城眉头一皱,神色略显纠结,他吁了一口气,道:“也许是我的错觉吧,白师兄听听即可。”
杨善点头,布下法术,示意他放心说。
张清城道:“我虽记不清他们二人的模样,可是,和‘画中人’成亲的那人,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穿的是红衣,但并非喜服,而且我总觉得,白师兄与那人有些相似。并非仪表相似,而是一种……感觉。”张清城说到这里,又解释道:“我幼时对人的目光十分敏锐,那人虽仪度不凡,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却瞧着不是很得意——非要形容,有些像秋日的树木,虽是丰收之季,却有一股落叶的萧索。”
张清城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这种感觉是比较出来的。那画中人虽面目诡异,但他的心情却很不错,而另一人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缺,却并非志得意满。我那时是个孩童,只是觉得这两人很奇怪,加之当年家中不富,因此这种矛盾的感觉才使我记到如今。”
张清城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道:“白师兄是亲传弟子,天资过人,但我观察了你两日,发现你和那人却有些共通之处。因此那日我刚出了讲堂,就迫不及待想拿出画卷,试图回忆起当年的感觉。实在见笑了,不知讲这些对你可有帮助?”
杨善心中大为震动,他先是被小珍珠这个唤法惊得无以复加,陡然忆起苍月山遇见煤球的一幕幕,脑海中冒出的各种揣测还没分析出结果,又被一句‘红衣非喜服’钉在原地,整个人动弹不得,然后被迫听完了所谓的‘感觉’。
他现在只觉一大团线索把他绑住了,捆死了,各种纷乱嘈杂的声音不停拷问着他的灵魂,试图逼出一个真相。
谁会叫小珍珠?楚云陵怎么堕落成魔的?究竟是谁和楚云陵成亲了?这些问题在耳边嚷叫着,嘶吼着,每一下都直击肺腑。
血管经脉嗡嗡地鼓噪着,一股又一股冷汗从后背刷地冒出来。
杨善口腔中突然涌上一股腥咸,接着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那个人是他,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