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水果削成了极规整的圆形。沈知鸢不认识那是什么水果,垂睫轻轻的:
“那不作数的,我没想哭。”
“是吗?”祁酩舟转着小刀,哼笑一声,“那你哭个作数的我看看。”
……讨厌的家伙。
沈知鸢抿紧唇,将手伸直了要把水果还给他。
她真的真的没那么爱哭。
除非是和亲、掉脑袋这种大事,不然在冷宫里,可以从早哭到晚,那多累啊。
但沈知鸢确实很容易被吓出眼泪。尤其有人拿刀对着她,还一副砍头架势……
以前在宫里挨教训,时常是她不想哭,结果太监的手刚抬起,她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少年却看向她,笑着摇头:“就是给你吃的。我吃频婆果哪用削皮啊?”
“不想吃也成。”
他眉眼完成恶劣的弧度,弹了下身侧的刀鞘:
“再哭一回?”
不要。
沈知鸢在心里回道,却没敢说,低头看向那个果子。
频婆果?好奇怪的名字。她犹豫半天,才从最边缘小心地咬了口。
是脆的,没有太多汁水,入口有点酸。可嚼着嚼着,又有几分甘甜,很清新不腻人的甜。
沈知鸢小口小口吃着,却吃得越来越快。
元木在旁看着,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阿囡,好吃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
嗓音是几分难察的小心翼翼。又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了。
咬的动作一顿。
沈知鸢放下频婆果,看向他,轻轻道:“阿翁你真认错人了。但好吃的,谢谢您。”
“好吃就行。”元木眉开眼笑,不晓得听没听进她前半边的话。
突然一阵喧闹。
“头儿你可真厉害啊。”
是那群大汉中的其中一人,夸张地和正中坐着的刀疤脸说。
刀疤脸拍拍胸脯,撑着桌子大小:“那是,我胡一可是左日逐王最青睐的下属。左日逐王亲口和我说,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我。”
还故意看沈知鸢一眼。
左日逐王。
左日逐王好像是那小狼王的封号哦。沈知鸢想起。
“咳咳……”
祁酩舟原本坐在她身边,优哉游哉地喝着油酥茶,闻言突然被呛住,咳个不停。
他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话。
麾下又什么时候是这质量。
沈知鸢好怕他把自己呛死了,顺手替他在背上拍了拍。
手却很快被拽下来,少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顺带捏了捏她的指腹。
可能手感不错,他又捏了几下。
刀疤脸闻声望来,轻蔑一哼。
“怎么,你不知道左日逐王?那可是我们北疏勒最出名的人了。”刀疤脸缓慢将脸扭向沈知鸢,越说越得意,“小娘子你是大齐人总得知道吧,他骁勇善战、文武双全,而且能号令白狼,就是你们那里大名鼎鼎的小狼王。”
他越说越得意,满以为能收获崇拜的目光,却见面前的少年揉了揉眉心,轻啧着道:“这到底谁取的,”
祁酩舟实在没忍住:“好丢人。”
“嗯?”刀疤脸立刻威胁望来。
沈知鸢不晓得他怎么突然来这感慨,忙出声:“这个名号、这个名号取得很合适!我知道他,他确实很厉害。”
好怕刀疤脸和他那群跟班一言不合就动手,毕竟有十人呢。尤其他们好像还是那小狼王的手下……
沈知鸢很认真打着圆场,觑眼身侧少年,消了大半觉着他是小狼王的想法。
没道理下属认不出自己老大吧?
少年看她眼,神情愈发古怪,却轻快应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
刀疤脸满意他们的识相,哈哈大笑。视线却越过少年,和一旁的下属对视。
那人点点头,冲他拔出半截长刀,示意随时能动手了。
少年察觉那番动静,笑意愈浓。
还想说什么,衣袖却被轻轻拉了拉。姑娘家冲他小心地摇头。
“不要理他们啦。”
她背对那群人,紧张地冲他做口型。
正好逆着光,姑娘家的神情有些看不清了,只双眸依旧澄澈如疏勒的碧空。说话时,能看见右侧隐隐的凹陷。
“沈知鸢。”他没忍住笑。
好想戳一下。
他也确实这么干了。
沈知鸢被他戳得好痛,强忍着才没躲。以为是多此一举惹了他烦,却突然听他笑吟吟问:
“你要出去走走吗?”
荒城之内还是荒城。
最有人味的还是元木的石屋。
大风吹来,卷着黄沙,沈知鸢不自觉一缩脖子。身后好像还听见轻微的推门声,像是有谁跟着他们一道出来。
沈知鸢想回头看,衣领却猛地被揪住。少年用近乎可以勒死她的力度,把她的衣领合得更紧了,正好止住她回头的动作。
“你为什么会穿这种衣服来疏勒?”他在真心实意好奇,“挡风挡沙挡寒它占哪一项?”
沈知鸢轻轻道:“我也不想的。”
就算当妾,她也是大齐送去的公主,喜服是大齐的样式,自然不如疏勒服饰适应这儿的环境。
“不想下次就别穿了呗。”
少年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松开她的衣领。合实后,风沙没再顺着她的脖颈往里灌。
和不和亲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啊。
沈知鸢眉眼耷拉,咬着唇,突然轻轻开口:“那个……”
“嗯?”
“镇南王的人,”她斟酌不好语句,只能小声道,“我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可以把我丢回之前的地方。”
她有记路的,从那里回大齐应该没问题。
“丢?”
少年脚步却骤顿,弯弯眉眼,嗓音里还带着笑:
“暂时没这个打算哦,沈知鸢。”
他抬手理着她鬓边的红珊瑚珠,笑吟吟的:
“我既然敢带走你,就没打算让别人带你回去。”
在疏勒,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谁抢来的归谁。马匹粮草,人亦是如此。
他的意思是不要她走了。
沈知鸢又想起他最开始说过的“死和跟他走”,抿了下唇,不再说话,由他动着自己的衣领。
半晌,等少年松手往前时,她才匆匆跟上问:
“我们要去哪?”
“我们?”祁酩舟微歪脑袋,重复了下她说的这个词,眉眼很轻地一弯。
“我们,”他话语微顿,散散慢慢道:“回来看看。”
看看这座他爹娘葬身的城池。
风势渐大,少年侧着脸,乌发被风牵动遮覆了眉眼。
他正好站在一片废墟下,被坍塌的高楼阴影挡着,像被生生从人世间隔离的鬼魂。
沈知鸢不知道他到底要看什么,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风沙里的一片荒城。
她本来不太纠结祁酩舟到底是不是小狼王的。毕竟没什么意义,难道她还能走吗?
这会儿却希望他不要是。
小狼王失踪的那段时日太惨了。
惨得她听到时,连带和他有关的传闻大半都不太相信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会有人专门抓了孩童去养成……杀戮工具。
他们会把劫来的、买来的孩童,六岁到十二岁不等,统统关进暗不见天日的高楼里。遣人训练,再用各种药材从小改造这些孩童的身体,只等时候到了把他们关进间屋子里自相残杀,直到剩一人为止。
这一人就是同批次最后的获胜者,从此只听命于阁主,专为杀人而生。据说天下没有他杀不了的。
实在惨绝人寰。
可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那么多帝王君主怎么就没人管管?
沈知鸢一直都只当个传闻听了。
风沙漫漫。
少年却半点不在意。好像对这里很熟,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几乎看不出形貌的街道上,目的明确地往哪走去。
可能确实如他所言,这座城以前很繁华。地基夯实,即使坍塌大半,也能看出这儿城池规模兴许可与大齐的不夜城一比,居民自然也不会少。
现在却只堆满了废弃物,一路可以看着很多生锈断裂的锅碗瓢盆。就是大早上的,大鼠也敢明目张胆从他们面前跑过。
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卷到面前。
沈知鸢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张没有写完的“福”字。红色的纸被虫蛀穿了,很快又被风吹走。
断腿的黄狗不晓得从哪跑出来,一见他们,立刻一跛一跛往废墟里钻,很快也没了影子。
就在黄狗消失的废墟上头,成群结队停着奇怪的黑色大鸟,泱泱如乌云,赤红的瞳仁一眨不眨盯紧他们,一股子不祥又阴森的氛围。
风声呼呼,穿过废墟孔洞,比之前更像又更近的哭嚎声。
七月晦日。满城惨死,冤魂不宁。沈知鸢慢慢放缓脚步,咬紧牙关,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
脚步的变化稍留神就能听出来。
祁酩舟微侧脸,睨眼从并肩、变成在他身后、现在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姑娘家,轻啧一声:
“还想呢?哪来的鬼?”
“没想。”沈知鸢小声道,配着张煞白的小脸,明显不太有说服力。
少年更不耐地啧了一声。
默然片刻,突然语气不太好地开口:
“这儿小时候我娘带我来过,人满为患,商旅繁盛,后来是和南疏勒打仗了,全城的人才后撤搬离,迁去其他城池。那些锅碗瓢盆都是带不走留在这的。仅此而已,满意了吗?”
语速飞快,听起来还有点凶,却是在解释。沈知鸢脑子一下有点懵。
如果是这样,确实比那个鬼城可信得多诶……因为上京迁过都了,听说旧都也近乎成了荒城。
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南疏勒势力渐盛,大齐天子畏之,在大齐国力相对强盛的时候,不顾群臣反对,将都城迁到了最南边的上京以避锋芒,那时沈知鸢刚刚出生。
她心里一下习惯不少,跟着少年走上鬼城另一头的城墙。一望无尽的黄沙,真真切切和大齐不太一样。
脚下突然踩到个什么,咔嚓一声,沈知鸢重心一晃差点儿就摔倒,勉强扶着城墙站稳。那块城墙却年岁已高,哐当一声,就在她手里化成粉末。
她抖了下,垂睫和那个骷髅头两个黑洞大眼瞪小眼。
长久的沉默。
祁酩舟也看见了,好整以暇瞧着,以为她会哭。
但没有。
红裙的姑娘家盯着它好久,突然往旁边看,然后奔去,裙摆旋成花似的。
“需要帮忙吗?”
沈知鸢刚把附近的骨头收集起来。
又是那股明媚的气息。
少年在她身侧蹲下,好奇地问。
“不用不用。”沈知鸢忙忙摇头,抱起那个骷髅头,放在角落里,和那堆骨头一起,轻轻解释,“我给它收拾一下。”
“收拾?”
祁酩舟慢慢重复这两个字,像听见什么极难理解的事,拧眉问:“收拾什么?”
沈知鸢只好说得直接些:“收尸。”
末了轻轻补充:“婚丧嫁娶在大齐都是很重要的事。”
他们也曾经是谁的父母子女,如今孤零零、散架地在这,亲朋好友知道了一定一定得伤心吧?
沈知鸢将那些骨头小心翼翼地收捡起来,整齐摆在角落里,又向他鞠了一躬。
“沈知鸢。”
等她忙完,蓦地听见少年开口喊她。
沈知鸢抬眸望去,在坍塌的城墙边,少年侧对着她,似是随口一提地漫笑道:
“以后你也来给我收尸吧。”
叮叮咚咚的清脆碰响声里,少年的轮廓都隐约模糊,整个人有种奇怪的、似乎刹那就要被吹散的错觉。
收、收尸?一个大活人让她收尸。沈知鸢吓了大跳,没敢立刻应声。
他却突然侧过脸,眉眼愈弯。
四目相对。
少年的瞳仁里清晰映着她的模样。
尚未反应过来,沈知鸢脑袋突然已经给摁住,蛮横撞进个硬实的怀抱。
少年揉着她脑后那个盘髻,眉眼冰冷,抬手捏住了支飞射而来的箭矢。
咔嚓一声。
两指用力捏断,抬眸往风沙里的某个方向望去。
“老、老大,他不会是发现我们了吧?”
废墟里,胡二持着弩,隔着许远对视上那双朦胧的眼眸,不自禁打个哆嗦。
“怎么可能。”刀疤脸站在一旁,看都不看他,狞笑道,“这回别瞄准那女的,直接把那小子杀了。到时候他的海东青和婆娘,还有那把刀,随便我们怎么玩。”
刀疤脸没有立刻听到应声,不满拧眉:“听到——”
脖颈滴落几滴液体。
身侧,咔嚓咔嚓的骨头断裂声响起,
刀疤脸惊恐转身,对上对饥饿凶狠的狼瞳。
啊啊啊——
几只大鸟被惊得振翅高飞。
“怎么了?”
沈知鸢僵着身子不敢动。半晌,感觉头发被拨了拨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没怎么,”祁酩舟拨了拨她的头发,那几个红珊瑚珠缠进去了,怎么都弄不好。
他干脆把整个发髻给拆了,卷着姑娘家鬓边的碎发,懒洋洋道:“手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