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端想要主动联系我,这是让我全然摸不到头脑,但又心跳加速的事情。
我已许久未下笔了,照他的说法,他可以为我提供素材,所以要紧着联络。不过我认为,这个说法也是过于牵强了些,他断不是如此笨拙且无聊的人。
但不能否认,他带给我的情感体验,要远远超出其他事物带给我的刺激,倒也的确是完美的灵感。读者有所期待,且我除了写小说,也再无独立于世的价值了,便应了他。我为自己对他一时上头的回应,终于找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事实上,这种情节不论是放在小说里还是影片里,都有些暧昧的意味。
难道你其实喜欢我吗?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他不可能喜欢,绝对不可能!回过神来,电脑上已经几排乱码了。
浮想联翩容易惹出心中的郁结,因而少见地想要打开门透透气。
下午的阳光总是温软了些,树叶在暖风中摇曳,窸窣作响,一片蝉鸣蛙噪中,我的心思被抽空。感性的人总是忍不住去爱平常而宁静的生活,在没有情思的闲暇中,总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想象着死后的身躯会成为一抔泥土,而灵魂会化为一阵自由的风……
“嗡嗡……”铃声打破了我的臆想。
“梁云端”三个大字赫然在目,真是完美的现实主义清醒剂……
此刻心中的浪漫荡然全无,只剩一堆丑陋不堪的脏话。怒气腾腾地接起电话,刚准备发作:
“你干嘛?”
“啊,学长。”
他的声音总是那样冷淡,让我听不出情绪,如同一潭平静的水,浇灭了我的怒火,又让我荡起心波。
自那天与他重逢,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在背后抱住我,声音微颤的梁云端,那样的他总是会加深我的疑虑,毕竟我初次体会他的暗流涌动,但他本太冷淡,我摸不清虚实。
“学长,收留我吧。”
“哈?”
“我就在你家附近哦。”
“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告诉你,话说农村的路好难找……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不是,你在哪?”
“麦地。”
“麦地?神经吧,你快点回去。”
“不回。”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依旧冷静,但我脑中却是他得意的样子。真是太贱了。
实际上他得意起来也很好看,他在捉弄我时露出的淡淡的笑,不知道让我傻了多少次,原谅他了多少次,心动了多少次……
不过如今的我不会再轻易被他捉弄了,
“那你在这里呆着吧。”
我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什么收留,就是要来我家,要和我过夜吗?他想怎么样,和梁云端共处一室我会怎么样,话说回来他从来没有来过我家,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麦地是什么,什么麦地?啊?我放着他不管的话会不会被拐走?不对,一个男大学生,再怎么说也比我强壮些……没事的没事的!
手机铃声没有善罢甘休,不要脸地又响了起来。
我掏起电话,怒斥到:“你妈的,别打了,我他妈去找你!”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以前的梁云端几乎不怎么出教室,我常常教学楼下看见在阳台晒太阳的他,他总是静静地低头望着楼底下的绿植,似乎从不停止思考。
人来人往,他如滞留在洪水中的独木,纵然我知晓他的强劲,却还是怕什么东西将他吞噬,即便他不是我,我善于自作多情。
我常常心怀期冀地奔向他。
运气好的时候,到我上了楼后,他仍是一个人,不经意地瞥见我,然后如早已等着我般轻轻松松地同我打声招呼,我故作轻松地站在他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输出些毫无营养的话语。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总盯着楼下的绿植,他幽幽地说道:“曾经一个化学老师告诉过我,蓝色与绿色最能激起青春对未来的向往。”
“那你为什么只喜欢低着头向下看,却不抬头看看天空呢。”
他缓缓转过头,抬眸用力的盯着我。即便我的眼睛挣扎着,想要躲过他的视线,但因过度心虚,又不敢将目光游离,只能被动的接受着他极具攻击性的目光。
“学长真的很了解我呢……”
“没有……我只是偶尔会看见你……”
“嗯——”
他猛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的将脸颊贴在了我的头上。他总是突然变得没有什么分寸感,尽管我会因身高而感到这种姿势带有一定的侮辱性,因过于亲昵的动作而感到害羞与不自在,但心中却是充盈着喜悦的。至少在这一刻,我大概是他有些要好的朋友吧。
不敢轻举妄动的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受着这得来不易的温度,要比看许多动画、写许多小说、吃许多甜点要更幸福。这大概是他赐予我的,小小的恩惠。
不过大多时候,他都会被别人叫走,或是没有发现我,直到预备铃响起,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懊悔地承认着对他的担心和隐隐作祟的思念,以至于忘了自己常年宅家,早已没了青春的精力,体感愈发清晰,胸口开始冷飕飕作痛,嗓子刺刺地干痛。
真的不行了……但要赶紧给梁云端打个电话……
意识到自己的盲目,便住了脚,愣生生把自己甩到了土路上。看到自己满手泥污,我感到别扭且羞愧,莫不是什么青春恋爱的动画小说看多了,才闹出这种洋相。
“学长?”
疲惫令我无暇惊讶,无助让我的手胡乱地摸索着他。真是狼狈啊……
“来,起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的手好脏,不想要触碰他。撇过身去,踉踉跄跄起来,不敢回头看过去,没办法如此狼狈地责问他。我用尽了耐心,吞下了一股无名火,试图学着他游刃有余的态度,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随便找人打听就知道……”
“不是,你为什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你曾经……告诉过我。”
“你不觉得自己怪吓人的吗?自顾自跑过来不说,还扯这种谎?”
说实话,不管是打他还是骂他,我总是想惩罚他,真心希望那个狼狈不堪、满身泥污的人是他。有时对他的存在,真的有种强烈的恨意。
“我没有说谎,只是你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拍去我手上的泥土,“走吧,我只是来找你玩儿。”
“吼,傍晚的来找我玩?”看着还有些微微脏的手掌,我也不再那样想过分尖锐地对待他了,但事发突然,我揣测着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他垂下眸子,微微颤动着睫毛,嘴角又勾起完美的弧度,可能自己也觉得“找我玩”这个借口有些好笑吧,但他也没有解释什么。
尽管我的担心很大概率是多余的,但是仅仅是在心底偷偷关怀他,也并不算什么罪过吧。
“如果你家里要回来人,我就不打扰了。”
“你什么也没考虑就过来了吗?”
“嗯……抱歉。”
我逐渐确信了这不是“正常”的梁云端,尽管我们重逢后他再也没有正常过。我持一种不确定的态度意识到了一个事情,或许我不能再用已经固化的滤镜看待眼前这个男人,但是啊……万一再受伤呢?
他就是这样,善于伪装与欺骗,曾经的他需要我去增强防御,现在的他更加需要我增强防御。毕竟稍加松懈,他那漠视一切的态度绝对会伤害到我。
既然他没有请求我,
“我提前给我妈打个招呼。”
要命,自讨苦吃,自讨苦吃……清楚地感受自己自尊心低下、没骨气,真的和一拳打到棉花上没两样……
“嗯,谢谢。”他又对着我笑了起来,甚至嘴角的弧度比刚才大了些许。
把他带回家的途中,他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当停下转身回头确认他是否跟紧着时,他也总是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不仅嘴上话多了起来,眼睛好像也很聒噪了,总是笑意盈盈。
果然还是高中时那个不近人情的盐系帅哥更吸引人啊……我打心底感叹到。所以这种感情怎么会是喜欢,我不过是喜欢这类角色,这四年来……
对啊,这四年算什么呢?
有些想法就是,才从心头剥落,又兀自爬了上来。嫌弃着嫌弃着,就这样又欣赏着起来。
我是不是蠢得有些无药可救了?
一路惴惴不安,总算是到了家里。打开门锁示意他进屋,便径直走向院子里,点上了一根烟。望着一缕缕颓废的烟雾,我仿佛溺在无声的水箱中,凉意席卷全身,只靠着烟头一点点火光照明取暖。
他那样近,我还是无法了却这种“思念”的心绪,或许现在应该更名为孤独了吧。
“学长。”
“嗯?你出来干嘛?”
“屋子里太阴暗了,我出来看看天。”
“你还怪没礼貌的。”
天上的云彩以金红为主色,与天空的界限暧昧不清,大概像是用了那种被水过分稀释的颜料,胡乱地抹在了深蓝色画布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忘了。”
夹在手中的半截烟,突然被夺了去。偏过头看去,梁云端抬着头,吸着那截烟,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怎么也开始不学好了?”
“你猜。”
“神经,我可不想猜你自甘堕落的原因。”
“自甘堕落什么的,这种说法也太过分了……”
“过分吗?优等生梁云端。”
“当然过分了!你到底怎么看得我?”
“现在看来大概是小屁孩?”
“你不就比我大一岁嘛?而且从年级上来说,你我是平辈哦,学——长——”
“小屁孩,看我怎么教教你尊敬长辈!”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们第一次这样打闹,像虚拟作品中的两个男高中生一样,锁脖子、摔跤、骑在另一个人身上,被挣脱开。曾经在学校需要压抑着的,现在在社会上需要分寸的,仿佛根本不存在。我第一次在他身上,在一个人身上,感到如此炽烈的温度。
直到母亲回家,招呼着我帮忙,我带着他来到母亲面前。但看着他的脸,我仍旧严肃不起来,只能苦苦憋笑。
母亲叫客人去休息,我想了想,把他招呼进了厨房。
“人家头一回儿来,你就让人家给你干活儿,咋这不懂事儿啊?”
“那也不能让他吃白饭啊?”
“啥叫吃白饭?越长大越没礼貌了!”
“得得得,您歇着去,今天我来做就行了,他给我打下手。”
梁云端很机灵地接过了母亲手上的碗筷,一声不响地开始干起活儿来。好孩子就是好孩子,在长辈面前的确会表现。
吃饭的时候,父亲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地问些学校的事情。母亲则滔滔不绝地问着梁云端各种各样的问题,果然,得知他是高材生后,更是赞不绝口。
曾经的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被拿来比较,不知道谁家孩子又成为了自己的榜样,但是这些话听着听着便习惯了,长大了也学会将一些话当成耳边风。我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梁云端,低着头陪笑着,但嘴角的弧度却没有那么漂亮,有些勉强。
大概他有自己感到为难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带他走出这个困境,只能不断给母亲加菜。
“妈,快点吃,一会儿我俩好收拾。”
“嚯,在客人面前装起好人了。”
“行了,妈,快点吃吧。”
整理好碗筷,便找好了被褥,为他打好了地铺。
“学长,我可以睡沙发。”
“村里晚上太冷了,别在外屋睡。我妈为了你还特地嘱咐我开空调,真罕见。”
“学长和家里人关系真好呢。”
他这样一说,我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并没有那样深入了解过梁云端,而且看起来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我清楚关于“家人”这个话题,对于并非知根知底的人,一定要谨慎谈论。我只能移开话题:
“你随便看看吧,那边有些书啥的,电脑啥的,随便用。”
“其实我一直以为学长的卧室应该是那种宅宅的,乱乱的感觉,居然意外得干净。”
“你这是纯纯的偏见!”
梁云端看向书架,拿起一本《yume》漫画周刊翻了起来。
“学长,你一直在买吗?”
一直在买,一期不落。自打梁云端送给我那几本周刊后,我就一期没有落下过,直到去年停刊。它逐渐变厚,从六元一路涨到十二元。以前全部放在书架上,看完后从不翻阅第二次,只有梁云端送的那几本,反反复复又阅读了很久,直到母亲有一次看见书架上花花绿绿的漫画周刊,忍无可忍地叫我全部卖废纸,我才执拗地将它们打包好,但一本也没舍得扔,只是将旧的书都压在了床底下,而梁云端的书被压在了最下面,从此我也不再翻阅。
我一直在想,或许在我走后,梁云端仍继续读着他最喜欢的《yume》,我和他读着一样的书,会不会像我们两个有些联系一样呢?
“学长,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读过了。”
“嗯……也是一件好事,后面变得又贵又不好看了。”
“主要是因为没人帮我藏书了。”
“我是垃圾桶吗?”
“那时候你告诉我,要是我要是想看了,就可以来你家……”
原来是那时候……就这样把最**的家庭住址透露给了别人,真是又冲动又无知。
“但是我还没有扔,那几本书……现在你能看了吗?”
“至少我现在来到你家了。”
后来我们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几本书,一起趴在地上读了起来。
“你还包书皮,真夸张!”
“本来就不是我的,爱护一点不应该吗?”
干涸的心,外壳再怎么坚硬,终究也是被这袭来的甘泉滋润了。我承认了,我确信了,不论如何,我还是倾心于他。但是……但是啊……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他。他的眼睛时不时就眨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正常的梁云端。但是看着这样近在眼前的他,我为什么却还是那样不安……我的皮肤为什么那样渴望他的温度……
“梁云端。”
面对他,我无法拾起自尊。
“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我失了智。
大脑甚至发出了预警,甚至阻碍我张开嘴。但是那无处安置的如同滔滔洪水的情绪,我又如何用这平凡的躯体承受。
我的渴望压过恐惧,我的哀求带来了后悔与更大的恐惧。
一想到要再次与他分别,这次甚至会清楚他对我的厌恶,我被压力得无法正常呼吸,只能不住得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
眼睛好痛,胸腔好痛,憋的直咳嗽,背过身去吧,别再看他反应。
我听见他站了起来,他走了起来,求你不要打开门,求你……
但是命运好像终于垂怜于我。
我感受到了床垫的起伏,感受到空气逐渐温暖,感受到他的气味愈发清晰,感受到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宛如母亲安抚哭嚎的孩子。
我缓缓转过身去,生怕惊跑了他,却看见他脸上微微闪烁的泪痕。
不论怎样都好,我现在只想相信你,我现在很自私地需要你……
我疯了一般抱住他,贪婪地满足着我对他的渴望。
我是不是无药可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