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颦没有回答儿子的提问,她让他挖了坑把毒死的鸡给掩埋了,桂生听到母亲的交待,默默拿了铁锹过来,隔壁梅韶庭的媳妇断断续续地哭泣,他转头朝邻居家望去对母亲说:“姆妈……隔壁的阿姨一直在哭呢……好像昨天小弟弟死了……”
十五岁的桂生如今长得比母亲还要高出一个头,鲁晓颦有时和他说话要昂起头才看清他的脸。
“孩子,记住这一天,永远记住……”鲁晓颦坐在竹椅上抱膝端坐,她教导完孩子盯住眼前的老桂花树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鲁晓颦给齐鬙殷写信说要离开无锡,她想带着孩子去找他,这样便可以了结多年的夙愿……她想到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收到齐鬙殷的信,如今局势紧张,佳期更是如梦……鲁晓颦坐在院子里,扶住自己的双膝举头望向空中一轮枯白的毛月亮,卷卷黑云飘移遮挡住了月亮……她遥望着它,想起了“月是故乡明”的句子……
齐鬙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鲁晓颦的来信,越发地焦急不安,他深知大海那边的故土已遭生灵涂炭,自敌人铁蹄踏入之刻,二叔公齐哲程和他时常与爱国志士会面,积极牵头捐资抗日。他时刻关注无锡的战事,期望鲁晓颦能够来槟城与自己团聚。他四处活动,希望能在通行上给鲁晓颦带来便利,然而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团聚亦是种奢想。
几天后也就是鲁晓颦从工厂回来的那天,她走进睡房内环顾四周,盘计有什么需要收拾带走的。鲁晓颦想起了压在箱底的虎皮袄子,它是自己从鲁府带出来的,伴随她风风雨雨走过了十几个年头,有太多的记忆,想到这里她把它和齐鬙殷写给自己的信、放置首饰的木盒子、杨苏莉赠予的匕首一样样取出卷进了包裹里,包里还有一些钱和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水。
收拣时她在木箱里看见了自己分别给哥哥和鬙殷做的布鞋,黑色布鞋上的每一根针线都有自己的思念和企盼。她思忆起了民国二十年除夕的中午,哥哥赶来和自己诀别,她跑出门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一别六年有余……哥哥他……还好吗?他又在哪里呢?她捧起其中的一双布鞋望了鞋子许久,最终还是将鞋子送回箱子内,合上盖子上了把梅花锁……
桂生放学回来放下书包,想给母亲说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鲁晓颦忙前忙后没有留意他的脚步声,忽而发现桂生站在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交待道:“桂生,明天一早我们和你的苏伯伯一道离开无锡,你要早起,知道吗?”
桂生知道什么原因让母亲表情严肃,在学校里同学们早已乱做一团,有些嚷着要去打日本人,有些同学没有来上学,听说他们随着家人“跑鬼子反”了。
“姆妈,我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我会保护姆妈的。”桂生说这话时特意挺直了腰身。
“傻孩子,姆妈听到这些话很欣慰……不过桂生啊……这次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凡事都需要诸多留意。你……知道吗?”疲倦的鲁晓颦听到桂生孩子气的话微笑了会,旋即被更多的哀戚包围。
“知道的,姆妈你放心罢。”
夜晚,许久不曾失眠的鲁晓颦又失眠了了……夜格外的宁静,听不见更夫敲打更鼓声,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第二日鲁晓颦带桂生离开了无锡,临行前她站凳子上扶住墙头冲梅绍庭家喊道:“梅绍庭媳妇!梅绍庭媳妇!我和桂生走了……”
隔壁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作答,鲁晓颦只好下了凳子。她抱住包袱,母子俩急匆匆出了城。在城外他们坐上苏金旺老伯家的一叶扁舟,盯住这座渐渐从眼前远去的古城……
鲁晓颦不知道要去哪里,往后的生活又会怎样,她的人生不断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从一个苦难扎入另一个苦难……
船上坐有十来个人,大多蓬头垢面,不断的轰炸使他们无心梳妆、修面。有的慌得早上脸没洗便跑出来了,苏老伯的儿子苏富才摇橹掌舵。船桨推开层层白浪驶向了远方。鲁晓颦和儿子坐在船的中间,她的前后、身侧挤满了人。她仿佛看见无锡上空不断盘旋的轰战机朝地面投掷炸弹。房屋、街道被炸成废墟,进城的日本兵嬉笑地举起刺刀比赛谁杀的人更多,尸体遍布废墟、护城河上,哀鸿遍野,一个两岁大的孩童衣服、裤子上沾满了泥土和干涸的血渍,他坐在废墟上惊恐地嚎啕大哭……
“‘繁花似锦,锦绣江南,欲寄彩笺鸿雁归。语俊清蛙声頽,长空满星落雨穂。横蹙眉轻丝乱,风里访友欲采薇。多情生,风流姿,霞红不过胭脂色。青骢马踏花泥,却入江山无限期。’①这宁和的景象从今天起不会再有了……”鲁晓颦抓住包袱的手紧了几道,从前她也是坐船来的无锡,那时她才十六七岁,一晃整整过去了十五年……凄风掠过鲁晓颦碎乱的发丝,她苍白的脸庞上一对眼睛有些浮肿……
同年十一月,日军从西门进城,进行了为期十日的屠城,他们从火车站到工运路、又从三里桥途经北塘至老北门、再从老北门到三凤桥一路屠戮放火……大火熊熊燃烧了十天,火舌吞灭城内的民居、店铺、学校、医院,一时间历史悠久的江南水乡变成了空寂的死城……
齐鬙殷得知这个消息时,槟州正下着微雨,他前些日子派到无锡的靳伯的小儿子一路惊惶地跑回了他身边。
“见到太太和少爷了吗?”看见靳彬一付从人间地狱逃回来的模样,齐鬙殷迫切地问道。
靳彬是靳伯的小儿子跟着齐鬙殷做事,有些出息后自取的名字。
“老爷,无锡哪里进得去?”靳彬叹气道,“日本人进城后奸/淫罗掠无恶不作,我听从无锡逃出来的人说那里的大火烧了十天,房屋都没有了,尸骨堆成了山……太太和少爷只怕……已经不在了……”
齐鬙殷听到这话脑中轰鸣一声,身子晃了几下,他好容易才站稳了沉声问:“或许晓颦已经带着孩子逃出去了呢?”
靳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齐鬙殷的话,只得上前说道:“老爷……”
“这些话你莫要对老太太说,如果老太太问起就说太太和少爷很好。”齐鬙殷手搭在椅背上声音低得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他望向屋外的雨水淋洗窗棂上,栽种马路上的棕榈树树影也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是。”
靳彬答完齐鬙殷的问话离开了齐鬙殷的书房,房间里只剩下了齐鬙殷,他牢牢抓住椅背努力不让自己倒下,不久前他还一直盼望着她那张爱生气的小脸重新浮现在眼前……
齐鬙殷恍然间坐到靠椅上,从身上掏出很久以前鲁晓颦丢给自己的帕子观看了许久,这手绢上的兰花是她亲手绣的,十五年来他无论去哪里都一直揣带身上,有手帕在身边他便有了寄托的相思……
“帕子你既然拿过了,我也不要了!” 他好像看见那日的她将帕子强行塞进自己的手里,羞涩得跑开……
“齐郎……齐郎……”他又仿若看见她站在腊梅树下抱住腊梅花枝轻柔地呼唤自己。
忽而又闪过她搂住他的脖间闪动她那双乌亮的眼睛说道:“你可不许负我……”
“鬙殷,回想我们年少夫妻,情深缱绻,别来已经有十五载,十五载何其漫长?我时常期望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时分,你还在我的身边……我父母、哥哥们也还活着……二哥也不至于沦落他乡……”
鲁晓颦写的每一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她不肯来是有太多的遗憾和痛苦迫使自己留下……可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她?他常常因为各种公务繁忙搁浅去找她的计划,假如回到从前他一定把她和孩子拖过来。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无奈,没有一样是长得一模一样。齐鬙殷拿着鲁晓颦的手帕埋住了眼睛,他捏紧拳头后悔将她一个人留在无锡,他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找她……齐鬙殷抵住喉管的声音不住的颤抖,发出了压抑的哭声……他的指节紧抵桌面磨得青紫……为失去挚爱哀惋……那个夜晚,齐鬙殷经历了今生除父亲去世外的第二个伤痛,他追思鲁晓颦种种,停留心底更多的是愧疚和后悔……
至此鲁晓颦成为了齐鬙殷心中的隐痛,他不肯原谅自己,责罚自己永远沉浸在失去鲁晓颦的沉重哀悼中,齐鬙殷的内心世界一阵电闪雷鸣,结果也在黑夜中逐渐吞灭。
第二日齐鬙殷没有事般从房中走出,依然像以往一般忙碌店铺生意,他用各种繁重的活计压迫自己,令自己无法得空去想罹难的鲁晓颦和孩子。他也幻想一切是自己的假想。鲁晓颦那般聪明,一定会带着孩子逃出去,或许……她在哪里依然活着……
此后过去了好多年他也一直未娶,别人偶尔问及,齐鬙殷总要笑着回答自己的妻子在中国。
那名如花似玉的白小姐依然在等着齐鬙殷,白老爷深知女儿的心思,他强拧她不了,只有随她去了。白小姐每周三次来他的家中看望安老太太。安老太太虽然很喜欢白月茹小姐,可是自从被齐鬙殷抢白之后,她便不再向他提及与白小姐的婚姻。
期初白小姐想嫁给齐鬙殷,以为自己的爱情像朝颜花一般向阳光靠拢,对方却不爱她,没想到这场托付真心的单相思还没露脸就被掐灭在襁褓里。她神伤过许多次原也要放弃,可再见到齐鬙殷那双带有温暖如春风的双眼便又抽不回了。齐鬙殷是她的魔,她今生寻找的唯一爱人,在她看来别人没有半分及得上齐家公子,她不愿嫁给别人,从民国十一年开始她等了齐鬙殷十五年。
安太太本来说要说醒齐鬙殷,第二天却对白小姐说道:“月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鬙殷……鬙殷你权当从来未曾遇见过。”
白小姐听到安太太的话,高傲的她选择了屈让,在万分痛苦之后退居其次地请求齐鬙殷能不能让自己做他的妹妹?
齐鬙殷原本要狠心拒绝白小姐,老母亲一旁急得数落他铁石心肠。齐鬙殷是孝子,听从了母命认她做了义妹,所谓冤孽般的错爱便是这样吧?
现下白小姐才从齐鬙殷的家中回来,路过自家的甘蔗地,从前她到哪都要坐车,现在她更习惯走路,一路这般走着才会将藏匿心中的不快给消散掉。她爱到疯狂时,也对齐鬙殷在中国的妻子感到好奇,这是怎样的女子?能令齐公子只爱她一人,心中不再有他人?她转头望向那片密密高站着的甘蔗林,一条湾流沿甘蔗林深去远方不见了踪迹。白老爷曾指着那片甘蔗林对女儿说:“以后你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你要拿出白家人的魄力!”
可她啊,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厮终身……白小姐边想边朝自家的白房子走去……
①我好多年前写的,所以没有出处,也没按规则写。“鸿雁归”和“青蛙”、“落雨穗”是一种比喻,不然为何有四季错了的感觉呢?意思是:我刚想寄信你就回来了,(相见的喜悦)令说话声都大了些就连那烦人的青蛙声也遮住了。
听了一晚上的赵季平的《雨夜诀别》,憋了一晚上,酝酿情绪,终于有了哗哗的泪意,这才赶紧写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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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