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秋天,随着鲁晓颦的织布坊不断盈利满钵,在一片雄心壮志中扩大规模,建立起具有现代工艺气息的纺织厂,新厂选址在惠山附近,添置了机器、更进技术、增加了手工精巧的工人。鲁晓颦的名号加之她善于经营,来买她家布匹的人络绎不绝,生意愈发红火。而立之年的她历经少女时的无忧、青年时期的无常,在大浪淘沙后变得处事不惊。在她大展拳脚的时候,一场战事正欲袭来……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鸭城桥、高桥、蠡湖宝界桥先后被日军轰炸,到了九月战火愈演愈烈,此时鲁晓颦厂里的工人们惶恐不安,平时机器作响,今天也开始停工。前几天厂里一名爱国青年小叶积极抗日,被日本人射杀在水沟里,工厂气氛凝重大家谁也不敢开口,他们拥挤在一起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鲁晓颦等候她的发话。
一名工人双手叉腰义愤填膺地怒道:“日本人占我山河,烧杀抢劫,无恶不作!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杀吗?”他紫红色的脸膛上生有一对圆睁的怒眼,即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眼睛主人的严肃。
“这群天煞的鬼子……听说谁因为反抗他们被杀了,尸体挂在老北门城墙上……”另一名瘦高个的青年听到紫红色脸膛男子的诘问,不住地摇头叹息,他穿着灰色短褂不起眼地站在人群中,青年攥紧了拳头和那名发问的男子站在一排,想到小叶的死,大家都很悲痛,这是名热情而又开朗的小伙儿,却惨死在敌人的暴行下。
“这可怎么办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唉……”又一阵窃窃私语声从人群里传来。
也有一些人面色惨白相互望着对方忐忑不安地担忧未卜的前途。
“大家静一静!听鲁先生怎么说。”另一名老工人打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在鲁晓颦初建织布坊起就一直跟着鲁晓颦做工,在工友中间颇有威望。
“先生!我听说别的地方已经……这情形我们的工厂怕是难保啊……”苏金旺老伯的儿子苏伦晨道。
苏伦晨这个名字是鲁晓颦给起的,他原名叫苏富喜。民国十九年苏金旺带着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请女先生给儿子起个名字,他说自己文化低不懂那些听着好听的名字,希望先生能取个意思好的。鲁晓颦给他取名为“伦晨”,意味着犹如初晨冉冉升起的太阳。
她见苏伦晨年少聪颖,掌握了苏师傅精湛的织布技巧,有心栽培他,便资助他念书,等到年纪稍长留学英国深造,学习先进的纺织技术。现今苏伦晨早已归国并且是纺织厂的骨干,他见鲁晓颦始终不发话,脸上没有流露半点担忧的表情,心里已经开始着急了。
鲁晓颦双眼扫过眼前殷殷期盼着的工人们,他们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希望她能说一些公道话,然而她的心中也没有什么主意。城中沉湎于纸醉金迷的太太们已经陆续逃离,鲁晓颦最大的客户丁太太前几日要佣人们收拾家当,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也全丢下,她们说起日本人个个谈虎色变。她早前听说,日军的轰炸机炸毁了几个纱厂和泥人店……鲁晓颦知道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个工厂也和它们一样的命运。
“韦师傅,你把这个月的工钱给大家结结吧。”鲁晓颦叫住站在身边蜷曲了身子的韦老伯,此刻他因为惶恐低着头沉思,听到鲁晓颦喊他立刻答应了。
“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是要辞退我们了吗?”那名紫红色脸庞的男子有些愤然地问道。
“不!我是要你们好好活下去。你们从这个工厂出去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绝不能做出丢国人脸面的事!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这句话……如今兵临城下工厂已经难以维持生存,你们领了钱先找出路,来日方长……常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总有一天他们将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等到那时你们若是愿意归来,我还收你们……我鲁晓颦在这谢谢各位师傅多年来与纺织厂荣辱与共……”说完,鲁晓颦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先生……先生请起……”工人们听到鲁晓颦情深意切的发言感慨颇久,“先生的话我们听到了,尽管放心!”
鲁晓颦听到工人们的话方才有了一些欣慰,这时韦福贵去取了钱出来,按了名册让工人排好队发放当月的工钱。
鲁晓颦无限悲伤地望着一个个走过去的身影,却努力不让自己内心的澎湃流露脸庞。
那日她回到家门口遇见街里的呂克俭,鲁晓颦在无锡城十五年这里的乡亲早已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家乡人,平时见面碰着总要打声招呼。
他背着年幼的小儿子一手抓住年纪稍长的长子低着头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他的媳妇手里抓住一个黑土布包袱步子扫风得跟在后面跑着,他抬头看见鲁晓颦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忙说道:“鲁先生啊……你怎么还不走?惠山那片的厂房大多被炸毁……再这样下去日本人恐怕要杀进城里来了,我听说他们沿途杀人放火……就连妇孺病残都不放过……你一个单身女子稍不留意便是羊入虎口……”说到最后因为先前跑得用力喘得没有了声音。
“我也正准备离开此地……”鲁晓颦微笑着对呂克俭的好意表示感谢。
“鲁先生,我们要赶紧走了。”呂克俭望着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忧心忡忡,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向鲁晓颦告辞。
“我们走了啊……鲁先生。”呂克俭的媳妇儿也冲鲁晓颦点点头道急匆匆地跟上丈夫的背影跑向远方。
弥漫的浓浓硝烟带走了人们对生活的希翼,长久地处在黑暗中。侵略者试图以屠刀逼迫人们放下尊严、屈从他们,他们以为杀戮让人不再反抗,却忽视了国人团结一心的凝聚力。
前几日,鲁晓颦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鬼子放毒气啦!”
她听到喊声本能地想起在院子里玩耍的桂生,当下扔掉手中的钵子,抓住桂生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屋子里,一架战斗机从头顶掠过,黑暗的影子遮住了院子里种植的花草,天空中发出飞机翔舞的轰鸣声,飞机滑翔而来,仿佛又去了别的地方。
“姆妈……”桂生有些害怕地抬头望着母亲,她的表情有些可怕,一付生怕失去至宝的模样,母亲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在发抖,他禁不住注视着母亲,鲁晓颦没有看儿子,她侧起耳朵全神贯注地留意屋外的动静,紧张地用手对着桂生挥舞了几下生怕孩子说话招致危险,鲁晓颦的听觉不大好,仅能用她未聋的一只耳朵去观测周遭。对于死亡的恐惧,她更害怕的是桂生的处境,这是一颗永远为着子女悬着的心。
过了许久沉入一片死寂中,在鲁晓颦稍感安心的时刻,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凑近了听,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是一个女人发出的,鲁晓颦觉得不对劲,她贴近墙面又听会儿,那声音像是隔壁梅韶庭媳妇。
女人不止歇地哭喊……似乎一直叫着:“孩子!我的孩子啊……”凄凉的哭声不间歇地回旋在庭院里,飘荡在这破碎的景象中,鲁晓颦听到这哭声也忍不住飘下了眼泪……
日后鲁晓颦才知道那天梅韶庭的媳妇抱住初生的婴儿在庭院里散步,她口里哼着儿歌踱着步子逗着怀里的孩子,她笑一阵孩子也跟着她一起笑。梅韶庭的媳妇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喊日本人撒毒气,把孩子按在胸前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屋内,她抵到墙角憋住呼吸去听外面的响声,待到飞机远去,她抱起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闭住了口眼。梅韶庭的媳妇急得不住地拍打孩子,孩子的双眼始终闭合着,她的心顿时凉了,却依然不愿相信地伸出手去探孩子的鼻息,婴儿娇弱没有抵御能力,在毒气刚撒的片刻就已经断了气……
梅韶庭的媳妇头顶住孩子的额头小声抽泣,她的身子一点点滑落地上,终于忍不住悲怆仰头大声哭喊,她用全身的力气哭喊着,可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哭声也化解不掉雍堵的疼痛……
鲁晓颦牵住桂生的手,听到梅韶庭媳妇的悲恸声,她的眼中也有了泪意……
到了第二日鲁晓颦想起了自己养的那些鸡,她蹲下身子打开鸡棚,棚子里的鸡群瘫倒地上已经死去。她关上鸡棚的竹门,缓步走到桂花树旁,抬头望着高过头顶的苍木,八月桂花飘香……今年的桂花却迟迟未开。她站在院落里望着这片伴随着自己无数个日夜的土地顿时生出无尽哀伤,桂生看到母亲这般也靠近了桂花树旁。
鲁晓颦长声叹息道:“桂生,看这棵桂花树!知道你为什么叫桂生吗?姆妈诞下你的时候,这棵桂花树恰好金桂开满了树枝……”
“姆妈我们是要走了吗?”桂生听到鲁晓颦惆怅的声音问道。
毒气这一段取材于我的外婆,我最大的舅舅就是这般罹难的。当然故事内容是发挥了我的脑容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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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