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宛如一曲凄凉的歌声从张府窗前拂过,韩七宝自责地坐在床边绞白了自己的十指,她一会儿想到鲁晓颦跌坐地上鲜血淋漓的惨景,一会儿又想起自己的丈夫此刻的心情大约十分不好过,不由得收紧了身躯,她惴惴不安想去看看张笃承,书房内一直出奇地安静,她顿时失去了探望他的勇气。
张笃承坐在书房里缄默良久,他摘掉长年戴着的白手套,手里拿着闪烁莹光的翡翠镯子出神,他原本是坚决反对韩七宝为他纳妾的,可是到最后也默许了……
每次望见鲁晓颦的身影如蝴蝶般落入门槛时,他恍惚回到了十二年前……即使明知道她已经嫁作他人妇,齐鬙殷还活着,他还是忍不住产生了拥有她的念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她竟然如此恨他,宁愿死也不要嫁给他……
张笃承修长的指间摩蹭沁凉的镯子,仿佛镯子上残留着鲁晓颦臂腕上的温度。他的脑海中一直飘闪第一次会面时的惊鸿一瞥,从此她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拔也拔不去……它就像荒芜沙漠中钻出的一棵绿茸,徒生希望,却时时刻刻担心会被风沙夺去它的生命。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不仅没有在她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连记忆都不曾有过他……
在那场大雪纷飞才停歇的下午,他凝望她乌亮齐耳的短发划过蝤蛴般的项脖,仿佛在遥望什么,她的背影瘦弱,犹如梅雪跌落山岚间,不见了踪影。张笃承禁不住地靠近她想保护这具弱小的身躯不再遭受风侵雨打,她却拒他千里之外,张笃承忽然明白自己永远也走不进她的心中……
可他多看她一眼便多了一份牵挂,以致于控制不住自己迈近她……
张笃承的眼内浮出一片红,只觉得眼睛有点酸痛,他自笑自己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曾有过畏惧。怎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怯懦?
他闭上双目回想下午鲁晓颦受伤的样子,忽然很想去看她……
第二日张笃承独自驾车到鲁晓颦的门前,之前他曾偷偷跟踪过她几次,只不过那时他想查出鲁少陵的下落……现在,他依然放不开父亲的死,他也丢不下鲁晓颦。人呵,怎么那么复杂呢?他对自己的反复无常哑然失笑。
他推开大门,门没有上锁,他朝堂屋望去,门是虚掩的,他走进门内关上院门,环顾身处的院子,院中一尘不染,大约是鲁晓颦勤于打扫的缘故。
院子里种有一棵树叶蔽零的桂花树,时下初春气候并未转暖,桂花树至今便未发新叶罢,在虬枝苍劲的桂花树边生有一丛枝条菀结的忍冬,有的已顺沿桂花树干攀爬,待到夏日时对生的白色、金色长梗花叶斜卷、细长的花蕊吐丝,散发出醒脑的暖香糅入炎炎夏日里。在桂花树旁又栽有木香、一串红、红玫瑰、大丽花……
花丛围绕搭建简陋的鸡棚,院子中央是一口岁月悠久的老井,井边丛生的棣棠花卵形叶端打了黄色的花骨朵,再过些时日便要开放了。花木、笼鸡、古井它们代表着鲁晓颦深藏的内心世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鲁晓颦遭受过许多风风雨雨,她的心中始终怀有一片浪漫的色彩。
张笃承想到鲁晓颦在这座庭院中度过了十二个春夏秋冬,他想象她春天时坐着赏花;夏天时手拿蒲扇扑捉流萤;秋望金澄澄的桂花开遍芳树佳木间;冬天静观飞雪扑帘……
鲁晓颦的身影时而明晰,时而朦胧,逐步矮进了花丛中……
张笃承手中捧了一只木盒,推开了堂屋的木门。屋内似乎阒然无人,一片空寂。张笃承想喊鲁晓颦,却不知是该喊她“晓颦”,还是“鲁先生”?他想到此刻鲁晓颦伤势没有痊愈,应该还躺在床上养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照看她呢?他皱紧眉头有些不痛快地迈进了鲁晓颦的卧室。他忽然感到唐突,站在门口一会儿,望见她头上缠了白布平躺在床上。思量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他把木盒摆在木箱上,自己寻了一把酸枣木凳子,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守望着……
她的肤色还是和以前一样过分得白皙,只是从前是白得透亮,现在是无营养的苍白。他联想至她受的苦是自己造成的,越发不知道如何和她开口了。她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那般好看,张笃承望着她刚硬的内心柔化,塞满了一团深情。
鲁晓颦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来,朦沌中她看见一团人影守在床边,困乏的双眼抵抗了几下睡意,徐徐张开了双眼,却看见此生最不愿见的人……
他果然还是来了……
鲁晓颦侧过头,面朝墙壁去不愿看他。
张笃承不以为然站起身问:“你头还疼吗?”
他伸出一只手想看额头伤得如何,鲁晓颦却把头完全别到床的内侧,盯住木墙发呆。
“为什么?”鲁晓颦陡然问道,她的声音缈如轻烟,一转眼的工夫就消散不见了。
张笃承不知道她意有所指哪一样?一时呆住不晓得怎么回她。
“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哥哥们?仅仅因为我的缘故吗?”鲁晓颦的声音忽而凄厉质问道。
张笃承怔住了,暗想她果然是忆起了过去。他望着鲁晓颦一动不动,忽然又担心她动起怒来会影响伤口转而柔声道:“别生气了,小心伤口绽开。”说完俯下身子要去看她,为她掖进被角。
鲁晓颦斜眼愣神间,恍惚中感到张笃承靠近了自己,她的眼中嫌恶的神色瞬时即逝,猛得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张小泉剪刀转过身扎向张笃承。
寒暄中的张笃承看见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军人对危险特有的敏感,让他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胳膊抵挡住了鲁晓颦的进攻……
剪刀还是刺进了张笃承的胸口却不深,仅是皮肉伤。张笃承牢牢地钳制住鲁晓颦瘦弱的胳臂,将她从床上拖拽起,一只手有力地掰开她手里紧抓的剪刀砸在了地上。
张笃承面色阴沉地望住自己胸膛上的血窟窿,他体魄雄健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鲁晓颦竟然想杀他……她昂首瞪视他,嘴角上挂有轻蔑的笑容,身子却不住地颤抖……
张笃承又怜又气瞬时想到什么问:“你是故意撞墙的吗?用苦肉计?”他问这话的同时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他没想到一个女人为了杀自己不惜做到这般地步。
“不然呢?”鲁晓颦讥诮地反问,“我如何引你来?张三公子!”
张笃承暗道,以撞墙自尽的手段闹得天下人皆知他张笃承是要强娶,利用他对她的怜爱引到她家秘密行刺吗?若是失败,闹出去也只是情杀未遂。保全了他人不受诛连吗?她什么时候变得心思如此缜密的?不过心思再缜密,可惜她的身板娇弱、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行军打仗、训练有素的军人呢?张笃承的脸上阴一阵阳一阵。
猝然张笃承听见鲁晓颦喊他“张三公子”,仿佛看见了娇俏的女孩转动乌黑的眼睛坐在阳光地里回头看他……他一失神松开了她的手……
鲁晓颦有些恐惧地轻咬住嘴唇,不知道张笃承会怎样处置自己,大约也会毫不留情地处决自己吧……
他望住她,将她的脸庞、表情、身段牢牢记进脑海中,突然话里带有不舍道:“我过段时间就要离开无锡了……”
鲁晓颦有些意外他说这样的话,却始终侧着头不去看他,张笃承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多保重……”说完,张笃承要走出房门又停下来,他望着穿着白色衣裤的鲁晓颦,好像欲碎的雪花,想到此后的诀别心中又是一阵沉痛。
他攸然想起左将军说过的话,问:“你知道刘绍才是做什么的吗?”
鲁晓颦依然没有看他,张笃承站立良久始终等不来鲁晓颦的回话,只得离去了……
待张笃承走后,她才迈着步子走到门口拴紧了院门,她虚弱地迈进卧室,自认为对不起父母和哥哥们,没有报得大仇……
她走到木箱旁看见上面放有一只木盒,大约是张笃承带过来的。她原想扔掉又忍住了,打开去看是:四只戒指和金雀含珠金镯子、翡翠镯子和金耳环。原来是几年前自己当掉的首饰。
鲁晓颦知道张笃承对自己一片深情,不然她也无法算计到他,只是这份深情是建立在亲人的鲜血上……
片刻,鲁晓颦听见屋外敲门,她心内狐疑,暗想张笃承又回来了吗?屋外敲门声胆怯而又微弱,却始终不断。她只得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桂生,他衣服沾满了灰尘,不知道他平时怎样生活才把自己弄成这付德性。
鲁晓颦盯住不敢望着自己的桂生惊讶地问道:“我不是让你去北京找你大伯伯吗?”
桂生两手拽住衣角,指尖搭在衣服上的破洞中不敢回话,忽而他张开浸满眼泪的双眼道:“我没有去……我不想离开姆妈……”
他说完哭着拿衣袖横抹眼泪,吸了鼻子断断续续地抽噎。
原来桂生没有去北京,他见母亲嘱托的有些诡异不大放心,平日躲在屋子附近。他想回家又怕姆妈责骂不敢回家,昨天他瞧见姆妈受伤了,反复纠结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敲了家门……
“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啊!”鲁晓颦一边责怪他一边高兴地拿帕子抹掉藏在眼里的眼泪,又擦去了桂生脸上的眼泪。
桂生知道母亲虽骂他其实是心里高兴的,不住地发出清脆的笑声……
一个多月以后,张笃承带着调令领着全家人永远地离开了无锡。后来撤退台湾,在他不大的少帅府前种满了素心腊梅。每当冬日来临,枝头上生有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素心腊梅时,他便会坐在石凳上等着花开。此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出自己年轻时参加的舞会,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留着齐耳的短发坐在雕花藤椅上喝茶,金色的阳光浮照在她的身上,生有片片斑斓。她和身边的女孩好像在说什么,笑成了一团。那少女忽而回过头来望住角落里的他,眼角处带着飞彩……腊梅花开了三十年,他便这样坐着欣赏了三十年……
其实张笃承也挺可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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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