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鬙殷晚上时常会做一个梦,他梦见在茫茫的荒地中遥远地走过去两道身影,干涸的地脊龟裂出大小不一的裂缝伸向不见尽头的远方。荒原上静廖地立有一棵枯树,黑色的枝丫翘首苍云,早已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两团身影经过老枯树,她停了一会儿拂去额头上的汗珠,回头看她身后的男孩有没有跟上来,她眺望荒原群拥的山峦上红色的破土,继续迈开步子奔向前方,男孩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空中奔跑的白云鸟瞰地面上奋力走着的两个黑点,他们低着头爬上山峦,女人伸出一只手要搀扶孩子,云影笼罩大地遮掩两人的背影,飘忽不见了……
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的冬天,马来大桥响起一阵爆炸声,浓烟滚滚直上云霄,不久之后槟城的大街小巷纷纷传说帕西瓦尔的节节败退。
“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被击沉,这下日本人更猖狂了,只怕马来西亚的局势也严峻咯……”齐哲程放下手中的报纸对坐在自己下侧的齐鬙殷说。
今天齐鬙殷是特意来看他这位二叔公的,齐哲程岁数虽然大了,身子骨还很硬朗。从前他每个月回北京一趟,现在也去得少了。
齐鬙殷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望着手上的怀表愣了会儿神,自从听说鲁晓颦和孩子遭遇不测后,他多了些心事,常常坐着便游神到了别处……忽听齐哲程喊他,他抬颌带有歉意地望向二叔公。
“我知道……侄孙媳妇的死让你心情沉痛,人死不得复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要想开一些。”齐哲程见侄孙魂不守舍知道他的心病,他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润了自己的嗓子问道,“鬙殷啊,你真的不打算续弦了吗?你母亲前几日还跟我提到这事……”
“二叔公,国恨家仇……我的心中再无情爱。”齐鬙殷收好怀表道,他的脸上除了时隐时现的哀痛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虽然隔代,不过你这孩子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我!”齐哲程叹息道,“如今只盼望驱逐尽侵略者,还我河山。鬙殷啊,你要多照顾自己,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迟早会弄垮身体……”
“二叔公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齐鬙殷深知二叔公是关心自己,勉强地露出些微笑。
齐哲程想齐鬙殷的心病恐怕是根深蒂固了,不免的有些心疼他,他打量起侄孙儿,鬙殷愈加的消瘦了。
“如今局势紧张,布匹生意恐怕也难以做下去了。”齐哲程抬腿端了几下衣袂,忽而忧心忡忡道。
二叔公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日军在马来西亚海岸的突袭正是拉开东南亚战事的开始……
此刻种植甘蔗林的白老爷也在忧心忡忡中,他从甘蔗林赶回来,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
“月茹!月茹!”白老爷站在客厅冲着楼上的白小姐喊道,他烦闷地抽着烟斗,早上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新闻,让他有着不详的预感,他来回在客厅走了几步,早听在中国的朋友们提起日军的野蛮、凶残。
他担心自己的孩子,白小姐是他和过世的妻子唯一的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妻子阿珍过世前拼足了一口气嘱咐:“一定要好好待她!”
齐哲程前段时间和自己无意中碰见,他望着槟城码头道:“大风要来了……”
白老爷深知他话中的含义,也望向远方道:“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①”
白老爷和齐哲程一样痛恨侵华的日本人,他虽在槟城却时刻惦念中国的同胞,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相同的炎黄子孙的血液,他也同样秘密地资助远方的故乡抗日。
他不怕死却怕失去宝贝女儿,白老爷想到这里又喊了几声白小姐,白小姐却一直没有应声。
阿娣袭了一身的白衣,踩着黑色布鞋。小心地端了一杯红茶出来,烦躁的白老爷看见她问道:“小姐呢?为什么喊了这半天没有声音?”
“老爷,小姐一早去了丝绸布匹店的齐老爷家中给安老太太请安去了……”阿娣见白老爷问她,一五一十地低声轻语答应道。
十九年过去了,生为“峇峇娘惹”的她依然梳着油亮的大辫子,如今她和白小姐一样划过了青春年少时期,岁月的痕迹停留在她立体的脸庞上,让她的颧骨变得更高,眼窝也下陷得更为厉害了,只是她很少注意自己样貌的变化。
“唉……又去齐家啦……”齐老爷听到阿娣的回答,不禁深深地叹道。
他不知道齐家小子使了什么妖术让女儿铁了心地要和他一起,即使无法白头偕老,也要守在他身边,一天天地任由光阴飞逝,把自己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呐……
白老爷想起齐鬙殷有一肚子的气,女儿也是偏偏不争气,腆着脸倒贴……
白老爷一生气忘记了本来想要说什么,他打开收音机拿掉嘴上的玛瑙玉烟斗搁在一边,坐在沙发上翘起一条腿闭上眼睛,听起了《红豆相思》②,只听歌中唱道:“莺声惊梦残,晨起懒画眉。”
白老爷想这大约是根据金昌绪的闺阁诗《春怨伊州歌》“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声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诗句演化而来。
他忽而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
“月茹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也或许是像我吧……”白老爷无奈地想道。
安太太正和白小姐一道站在天井上欣赏齐鬙殷种植的兰花,两人指着抽出玫瑰红花穂的墨兰有说有笑,白小姐看每一株兰花叶片新绿,不染一纤凡尘,料想齐鬙殷下了一些工夫去养。没想到齐公子如此爱兰花,她曾听快嘴的秋胭提过齐公子有一块绣有兰花的帕子,是当日他的中国妻子与他的定情之物,自此之后,他便爱上了兰花……
白小姐想着齐鬙殷和他的妻子种种故事,不觉看得有些出神。安太太瞅见白小姐愣神知道她为什么缘故,怜惜道:“孩子啊,你可为你的将来谋划过?”
“我每日来探望义母便是无尽的喜悦,常常有抑制不住的幸福。”白小姐听到安太太问自己回答。
“傻孩子,你啊……一贯说这些话哄我这个老太太开心。我知道你心里苦着,鬙殷他不懂得你的内心,我时常看着着急。你等了他十九年,把自己的青春给耗尽了……女儿家一生中能有几个十九年?”安太太说完转身要回房。
白小姐挽住安太太的胳膊闲步,似有所触动道:“我是真的欢喜,每次来这里我的心中欢喜得很。我自小没了娘,义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我原害怕经常来叨扰你,会不会惹人生厌。”
安老太太拍拍白小姐的手转眼笑语:“哪里会生厌?我也喜欢你得很。”两人手套着胳膊漫步走到安太太的房中,两人在罗汉椅上坐下,安太太依旧让白小姐坐在自己身边。
安老太太从六角果盒里抓了一把玫瑰枣、银丝卷、桃脯塞进白小姐的手心道:“如今战火纷飞,这些碰头食也不大容易寻见了。吃呀……”说完,秋胭托了两碗银耳莲子羹过来。
白小姐答应了一声,慢慢地咬了一口,细嚼慢咽着。
“孩子啊……你这样为着鬙殷也是委屈你了,只是你真的没有想过自己如何吗?”安太太这般苦口婆心地不知劝过多少回,她见鬙殷顽固,白小姐也是一般的顽固。
白小姐笑着摇了摇头,安太太的房中摆有一座金丝楠木的旧式大钟,金晃晃的钟盘,白堂堂的玻璃,钟总是不停歇的摇摆。此时安太太的话夹杂在钟声里敲打白小姐的心,白小姐低下双眼不语,她拾起一颗枣子撂进口里,却有难言的苦意,或许这份苦是自己心中带出的吧?
“月茹,我这些天听鬙殷说日本人前段时间袭击了马来大桥,他说一场战事恐怕是难保了……我听靳伯的小儿子说起那些日本人的凶残,无一不让人毛骨悚然,我听到一些竟不能再详细地去听……”安太太说着免不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道,“只怕这不是人,是罗刹界的恶鬼吧?”
“我也听过一些,说他们冲进医院里把那些野战的志士杀尽,还将女护士赶出,绑在尸体上当众、当众……”白小姐不好说出以下的话,便隐了去,这些是她无意间偷听到家里的长工阿旺和金水对话了解到的……
“这可怎么好啊?!”安老太太皱起眉头发愁道。
她已想象出鬼子来袭时的一片惨景……如今的太平只是风满楼前的假象……
“义母,我会守在你的身边,你毋庸担心……”白小姐见安太太心生惊惧安慰道。
“若是你能走就快走吧!白老爷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若有什么闪失,你的父亲只怕命也没有了一半。”安太太听白小姐安慰自己,按捺住自己的惊慌道……
她岂是不知,岂是不知,只怕她这一走,和齐家公子从此便是形同路人……白小姐走出齐宅时,长空浮起一朵朵裂开的云牙……她忽而觉得自己的命运便如同这云聚云散般变幻莫测……自己的未来如何?大约是如何也想不到的吧……
齐鬙殷从二叔公齐哲程家走出,他坐进车内关上车门要司机阿枫送自己回家,今天二叔公和自己说的话他岂是不知?狼烟滚滚从故国飘来,他十分焦急,暗道自己应该不离不弃,与它同一命运……
①引自钱钟书的《故国》。
②这段歌词我越看越像借鉴《春怨伊州歌》中的句子,就借了白老爷的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