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来势汹汹,颇有江海倒置翻腾之感,街道两旁的树木左右摇摆,仿佛神话故事里几头身的蟒蛇盘旋扭曲,一截纤细的枝干遽然断裂,才掉落地面就被疾风拖走直直撞上停靠的轿车。
雨斜斜地下,冲破屋檐的限制冒进店铺内,暖白的瓷砖湿哒哒一片,引来一阵纷纷叱骂。今晚是做不了生意了,各家顶着风雨匆匆收拾了门口的杂物,拉下卷帘门。
几个长辈提议,既然早歇业不如凑一桌搓麻将,热闹热闹,大家没有意思欣然同意,把地点订在空间最宽裕的多元精品店。
陈苓拿了个购物袋装了花生瓜子米糕和几罐饮料,说:“小雨困了就上楼睡吧,姜潏动作麻利点拖个地拖半天。”
“您老东西装完了就赶快去吧,可别在这碍事了。”姜潏头也不抬,将拖把刺进蓝色水桶清洗一番,伸手扭干棉布条,懒洋洋说道:“再拿几包小小酥带给叔叔阿姨,你自己喝瓶东鹏特饮,大杀四方啊。”
“你有种当着他们面说,看看挨不挨打。”
陈苓嗔怪地睨了一眼姜潏,撩开卷帘门一道缝隙弓着身体出去了。
“祖宗,投抬脚。”
姜潏故意将拖把往游雨鞋边拖。游雨沉默地抬起脚搁在塑料椅的脚垫上,长腿憋屈保持一个姿势有点发麻,见姜潏拖完了还不走,光逮他这块地薅,瓷砖到抛光了,晶亮亮投射天花板的吊灯,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到电视机下方关掉。
”我上楼了。”
“等等,我有话说。”
游雨在阶梯上停下,手搭着扶梯居高临下:“那就说快点。”
“就,那个。”姜潏自下而上望,感觉气势消了一截:“对不起,我和你道歉,我不该在聊天的时候和叔叔阿姨们吹牛,说你每天给我发信息,想我想的睡不着。”
“嗯?”游雨一愣:“你有病啊?”
见游雨错愣的表情,姜潏顿了顿:“不是这个?那是发现我偷偷把你留下来的旧校服当抹布了?可是我后来给你寄了好几件新衣服。”
游雨一言难尽地俯视姜潏。
“还不是?难道是发现我故意买大一码的衣服给你穿?骗你休假和兄弟去聚餐其实窝在家里斗地主,输光了欢乐豆和姑姑说是你的战绩?”
“你幼不幼稚。”游雨被无语住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句,径直走上楼。
“你别走啊,给我一个提示,算我求你了,告诉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哐当”一声,姜潏扔了拖把跟上。
二楼面积同楼下差不多,一样的狭窄,堆满杂物的客厅,以及两间卧房,较为宽敞的主卧是陈苓在睡,剩下的一间留给两兄弟使用。
许久没回来,家里陈设未变,陈旧的碎花帘子、画满歪曲字迹的双人课桌以及刚好躺下两人的床铺。游雨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亲切感令他身心舒展,房间提前打扫过,窗户打开通风溅了雨水进来,游雨赶紧合上。
姜潏倚靠在门框,直白邀功:“枕头被子我连晒了两天,现在睡上去特别松软。”
游雨没搭理姜潏,取了条挂在窗台衣架上晾晒的抹布甩在潮润的地面,绕过床铺照直走到褐黄脱皮的衣柜前,打开门套出一块卷成长筒状的软席。
“我睡地下。”游雨解开红绳子,将倏忽膨胀的软席挥出去。
席子最初是姜潏的,因为使用得当没有过多磨损便传给游雨了,两兄弟高中一个学校,午休时间短暂来回费时费力,于是都不约而同选择中午宿在宿舍,晚上回家。
姜潏要给他买新的,但渐渐萌生朦胧情愫的游雨有自己的小心思,类似穿了爱慕对象的外套一个道理,他编了个循环利用的借口搪塞掉了。
“哪有第一天回来就分床睡的。”姜潏脊背瞬间挺直,站在一旁看压软席翘边的游雨,讨好一笑:“好啦小雨,是我错了,你别和哥哥计较。”
“我没计较,你也没做错事,床太小了挤着睡不舒服。”游雨心里郁闷地要疯,尽量放缓语气,听着还是有点冷。
姜潏没主动把对象带回家介绍,怕是顾及他的面子,游雨也不好捅破窗户纸,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姜潏为什么隐瞒实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变质兄弟吗?
太滑稽了。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姜潏拦下游雨搬棉被的动作,按着人的肩膀坐到床上,笑道:“我也觉得床小了,我两年前就和姑姑提过搬家的事,她那会儿死活不同意,说懒得家里店里两头跑,最近终于被我磨得耳根子受不了,答应了。”
“我看好了,就在附近地段的温榆小区,买两套,方便姑姑来回,也方便我们不用避着人……”
姜潏畅享着美好未来,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这话钻就游雨耳朵,仿佛考一篇阅读理解,面对问题每个人的见解多多少少有点微妙差异。
游雨的手不自觉地揪紧被套,拉扯出凸起的几道花瓣圈的褶皱。他混乱的思绪已经被窗户闭合的罅隙透进来的风吹得四处飘荡,缭过薄薄的旧帘子,绕过缺了一角叠了烟盒纸的课桌,摇曳回到姜潏黑漆的眸子。
游雨嗅到暴风骤雨的潮湿气味。
姜潏忍耐得很难受吧,需要顾及别人的目光假装和他和睦相处,维持腐烂的关系。
“你不必这样。”游雨垂下眼帘,长睫遮掩忧悒的情绪:“我毕业以后会搬出去住,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留两天陪姑姑就回学校,待在青安的这两天我去朋友家借住。”
“你乱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不想见你?”姜潏沉下眼,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你不想回家我由着你,你不让去学校找你我也答应,一得空就磨着姑姑闭店这是为了什么?只有姑姑在你才愿意理我。”
“骗人。”游雨下唇颤抖一下:“你知道我今天回来,但是没有来接我,我等了好久,陌生人都看出了我在等人!”
姜潏看着游雨生气的习惯性动作,十根手指宛如让牙签大小的银针狠狠刺了下,换做以往他肯定率性低头了,但今天他不愿意服输。
他同样愠怒:“那你呢?你有告诉我你要回来的消息吗?凭什么我要去接你?整条街都人都知道,我是最后一个。”
“少爷,你这是拿我当你司机?”
游雨张了张嘴,说不出所以然来,房间一时鸦默雀静,只有骤雨声。他低着头,瞧见软席的边角又翘起了,拿过身侧的枕头压上去,又准备去搬棉被,却被姜潏挡下,连地上的枕头也丢回原位。
姜潏冷声道:“就在床上睡,不然就通宵,我陪你。”
“你……”游雨正要反呛,姜潏弯腰扯走软席用床头柜抽屉里的剪刀胡乱剪裁,刀刃不锋利沾过水生了锈,姜潏剪出一个口子就扔了,双手蛮力撕开。
姜潏把破烂的几块席子抛出房间,关上卧室门,“咔”一声上了锁,恶劣缺少温度的笑了:“好了,没有妨碍我们同床共枕的东西了。”
“神经病。”
游雨愤愤地骂了一句,气得胸口起伏,将两个枕头横竖在中间,摆了个楚河汉界。
“又玩这套?”游雨从小到大的怪毛病,一生气就不搭理姜潏,睡觉不愿肢体接触,拿枕头隔开,让本来就狭窄的床铺变得更加拥挤,两个大小伙子睡在床沿边要掉不掉。
姜潏好笑好气地用舌尖顶脸颊肉,“别闹了。”说着试图去动枕头,他一动,游雨一动,来来回回十几次存心刚上了。
“够了,不玩了。”姜潏耐心耗尽,一把将床上所有枕头丢下床。
其中一个用力过猛丢到了窗台下方,游雨用抹布盖住的那块湿润地面,枕套印了点水渍,形状模糊好似一对折的心形。
游雨咬住下唇,雨剧烈落在地面会起溅起水花,如飞珠溅玉,颗颗晶莹透亮。
他拽起棉被的一角躺下,蜷缩进被子里不留一丝发丝暴露在外面。
姜潏盯着鼓起的一颤一颤的小山丘慌了神,游雨哭了……
“游雨,小雨,小鱿鱼,祖宗别哭了,我错了,我把枕头捡回来了,你从被子里出来看看好吗?我下次不敢了……”
姜潏无措地道歉,安抚了半天不见效实在担心人闷着被子里缺氧昏迷,强硬扒开被子,睹见那张泪水打湿的微红面容狠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真是的,他和游雨怄什么气。
“小鱿鱼,原谅我吧。”姜潏祈求道。
游雨低声抽噎,脸颊两侧微微发麻,他想离开这张床,离开在个房间,他不想在姜潏面前失态。
游雨这样想着,未来得及取得行动,姜潏轻轻捧起他的脸,慢慢凑近吻上湿漉漉的眼睛,凹陷的眉骨,秀挺的鼻梁,细细往下流连在唇瓣间亲啄,含糊解释:“我去接你了的,提前了两个小时,可是公司临时有个会议需要我参加,等结束已经过了很久。”
“我知道你会在必经的公交站台等我,我返回路上没瞧见,猜你已经回家了,偏偏一路堵车,我把车扔给助理自己跑回去了。”
姜潏叽里咕噜说一堆,游雨全然听不清,他尝到咸味的眼泪,微微瞪目满脸错愣,鲜艳的颜色从耳蔓延至脖颈。
恰在此时,屋外一记疾雷划破银蓝夜空,屋内一霎通亮。
姜潏刚刚吻了他?为什么?在可怜他?不是两年前就拒绝他了吗?不是不喜欢他吗?会有人吻不喜欢的人吗?
游雨的声音颤抖:“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一个随便的人吗?”
姜潏一愣,说:“我没有看不起你,那下次我先征求你同意在亲可以吗?”
“滚!”游雨抄起捡回来的枕头一个一个朝姜潏扔:“死渣男,有对象还招惹我做什么!当我好欺负吗?”
姜潏不偏不躲由着人发泄,闻言呆滞片刻,气愤道:“我除了你哪有别的对象?是哪个混蛋在你耳边胡说八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