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至。夜晚的无鳞神仙祠黑咕隆咚毫无人气,远望甚至会令人感到阴森胆寒。今夜云翳稀少,巧月刚露蛾眉,月色淡薄,月光微弱,能提供的照明作用还是有限。
晋扶桑踏着淡凉的银色月光行至祠堂门前,未曾停步,径直迈入。从窗棂洒入的微弱月光足够他看清祠堂屋内,也足够他走到无鳞仙的挂画前与之静静相望。
少顷,晋扶桑抬起左手,向前伸去,悬于空中。右手拢袖,免得道袍袖口垂落在贡桌上。
他的左手食指上有个细小的伤口,随着拇指按压,一滴鲜血从伤口中挤出,滴入贡桌上的白瓷碗之中。
血滴坠入洁白到近乎反光的碗底,下一个瞬间,正前方挂画中的美人露出笑容。
明眸皓齿,美目流转。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美人的笑令整间世界亮堂了起来,美人的目光悠然落在晋扶桑的脸上。
这个时刻,扶桑蓦然看见周遭环境已变。
和煦的阳光,幽静的竹林,潺潺的溪水,还有身着青黄色衣裳的女人。
她脸上挂着嫣然娇媚的笑容,踏着轻快的步伐,翩然行至他身侧。
她白皙软滑的双手握住他的左手,眼波流转,眉目间带着几分担忧:“公子你受伤了,让我来为你疗伤吧。”
她的声音如溪水般潺潺悦耳,她的语调羞怯娇俏婉转留恋。语毕,她两手握住扶桑的左手,由缓到急地举到眼前,神色也从刻意的含忧带怯转化为隐含精光的急不可耐。
她含住了晋扶桑的食指,吮住了上面的那条口子。
顷刻间,女人眼中精光大盛,不消几秒便露出靥足惬意的笑容。她正要说话,突然眼色一变,紧接着,身体诡异地抖如筛糠。她退后几步捂住喉咙剧烈咳嗽,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你,你这个混账道士——!”
她怒火冲天,大喝一声,尖叫着朝晋扶桑扑来。她的口中没有舌头,牙齿细密地绕着口腔长了一周,颗颗尖利,难以计数。
晋扶桑站立原地,神色如常,见她张牙舞爪地扑来也不做闪躲,只是自然垂下的右手一掐,声音清朗——
“休。”
腰间的蓝色布袋无声解开,装在里面的东西绽出金光。
扶桑声音落毕之时,女人脚步如有千斤般钉在原地。她身形一晃,颓然无力仿佛将欲倒下。不过咫尺之遥,她却好像连走向晋扶桑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身体摇摆,堪堪维持着站立,变脸般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公子,你别这样对我嘛,我只是想为你疗伤,只是想报答你呀……”她抬起袖子掩面遮嘴,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楚楚可怜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过呆在这里,做点以物换物、以血易身的买卖,我从未戕害过任何人呀!公子,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晋扶桑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待她终于说完,他才开口道:“姑娘……不,我才应当叫你公子。”
女人脸色瞬间变青,可怜不装了,袖子不抬了,嘴间利齿也不再掩饰,口中甚至发出了磨牙般嗑呲嗑呲的警告声音。
晋扶桑恍若未闻,坦然视之。他甚至礼数周全地抬手行了个礼,声音如游云般清朗洁净:“无鳞公子,在下太和道女几山派晋扶桑,特来叨扰。”
……
韩明亦蹲在池塘边上,朝池塘里扔了几颗石子。
池塘风平浪静,乍看之下似乎毫无异常。
韩明亦啧了一声,站起身,遥望平静的湖面。他已经跟这个池塘大眼瞪小眼有一阵子了,池里的东西还没有现身的意思。
要脱了外套跳下去吗?这池塘着实浑浊,夜晚又漆黑一片,就算下水费尽全力睁眼,能见度也不比岸上高多少。而且符咒沾水虽然能解决,这身衣服要是湿了就实打实地有些难受了,韩明亦不太想一身湿漉漉地回郭家换衣。他倒不是觉得麻烦,而是觉得在天佑村这种环境下换衣服多少有些不大安全。
更何况……他对湖水总有种难言的反感和抗拒。
韩明亦静立片刻,有了决断。
他转过身低下头,装作在找扔池塘打水漂的趁手石子的模样,实则目光在周围的田野、矮树和灌木之间搜寻。夜晚能见度低,监视他的人必定需要靠得比白天更近。天佑村本就山体荒芜稻田平坦视野开阔,附近又没什么合适的遮挡物,想要藏得完美而不被发现是很困难的。
果不其然,逡巡的目光锁定了田中的一处隆起。
“哟,这么晚了,我还以为大家都在屋里呆着呢。”
韩明亦面带笑容地蹲在监视者面前。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性,农民打扮,皮肤黑黑的,有两条粗长的眉毛。他被发现后神色有明显的惊慌,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好巧哦道长,我是,就是,就是叻个……”
“噢!”韩明亦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手道,“我知道了,您是来这儿捉鳝鱼的对吧?”
“啊?啊啊!是嘞是嘞!”男人赶紧顺坡下驴。
“那您怎么在这田里蹲着?来,我拉您一把——”韩明亦热情地帮忙,把男人拉上来之后还贴心地为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叫韩明亦,大哥您怎么称呼?”
“我,我叫黄学军。”
“黄学军……噢,是黄学强大哥的弟弟吧?”
黄学军点头。
“就是您给贞胜师兄通风报信,留下天佑村的电话和地址,好让我们过来的?”
黄学军眉毛拧了一下,感觉这话听上去仿佛有点奇怪,但还是硬着头皮又点了点头。
韩明亦满面笑容:“学军哥真是热心肠啊,郭主任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黄学军干笑两声:“哈,哈哈。”
韩明亦又恭维了他几句,然后忽地一拍脑门,“哎呀,唠得太起劲,忘了您是来捉鳝鱼的——您快去吧,快去那边捉吧,不用管我。”
黄学军“啊”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空空的两手,一脸怪异地瞧了眼韩明亦,仿佛在质疑他怎么连这种鬼话都信,但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捉黄鳝的台阶其实是韩明亦给的,于是本来就拧着的眉毛显得更扭曲了。
“学军哥,去吧去吧。”韩明亦轻轻推了他两下,仿佛未察觉到黄学军表情的异样一般,面带笑容道,“我对捉黄鳝的过程还挺感兴趣的,我就不走,先站这儿看了。你去捉吧。”
看见眼前这人双手插兜悠哉游哉的样子,黄学军满腹狐疑却找不到地儿放。郭凌云让他盯着韩明亦,现在韩明亦说自己不会走就站这,那他应该还算在完成任务吧?
就是有点不自在。他明明是来盯人的,现在却好像在被人盯。
黄学军纠结地三步一回头,每次回头都能看到韩明亦爽朗无害毫无变化的笑脸,于是他一咬牙,认命了,怎么盯人不是盯?只要能看住韩明亦不让他上山乱跑不就行了吗?反正这人一脸假惺惺的笑,看起来也不打算撕破脸的样子。
想通之后,他冷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走到池塘边——捉黄鳝什么的装装样子就行了。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愣头青懂什么,想看就看呗。
于是乎,什么装备都没带、两手空空而来的黄学军开始绕着池塘走路,准备如果韩明亦问他在干什么,他就说在找黄鳝洞。
结果走了两圈,还真给无心捉鱼的黄学军在浅水区看见了好一茬黄鳝洞。白色的泡沫如浮萍般在水草中间飘荡,他甚至在里面看见了露头的身影。无心插柳柳成荫,黄学军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心里不由得一阵纳闷。按说晚上应该是不可能找得到黄鳝的。这种滑不溜秋的家伙黑黄黑黄的,想捉的话得在白天用长钩子挂蚯蚓去掏,不可能在大晚上溜两圈弯儿就这么容易遇见。真稀奇。
就在他怀着半分疑惑半分好奇凑过去看的时候,黄鳝洞里猛然钻出一条如婴儿手臂般粗的青黑鳝鱼——
不!不对!那不是黄鳝!
五根指头,小小的指甲,那条青黑的东西分明就是婴儿手臂!
黄学军瞬间吓得魂不附体,张嘴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脚步想要后退却猛然向后倾倒——他的脚踝被那那条青黑的婴儿手臂攥住了!细小的胳膊竟然有成年人般的力量,直接将摔倒的他往水里拉!
摔倒在地的黄学军吓得半死,双手抓地面屈腿想要爬却更加惊恐地发现,他的另一只脚踝也被攥住了!手臂不止一只!
脚、裤腿、小腿、大腿——池水顷刻间就漫到了他的腿根,死亡的阴影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向上半身蔓延。
就在黄学军吓到失声、几乎快要昏厥的时候,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闪过。手臂被拽住,双腿被婴儿手臂拖曳的进程骤然停止。
先前被他视作麻烦和虚伪的声音犹如天籁般在耳畔响起。
“柿子专挑软的捏啊,看来多少存了些本能。”
那声音一改之前的笑意与风度,变得极为冷静沉着。
黄学军抬头一看,拉住他胳膊、防止他被拽入池塘的韩明亦单膝跪地,表情泠然,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道黄符。他全身披着金色的光芒,肉眼望去,有如神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