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明亦和晋扶桑出门之后,叶何和晋若木就在一楼坐着等候了。郭诚回村委会睡觉,郭家兄弟佝腰坐在一楼门口小板凳上沉默寡言地嗑瓜子。郭凌风时不时会担惊受怕地抬头,望向四周确认安全好一阵之后才低下头去。郭凌云看他那副样子,眼中偶尔会升起一点不耐烦。
桌上的茶半温不凉,晋若木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已经进入戌时了。她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叶何,他的平板放在桌上,屏幕上打开的是画图软件,上面土黄、新绿、蔚蓝和黑灰的线条勾勒出一副天佑村的地图。这副地图叶何白天就在着手画了,现在早已画完。他右手握着电磁笔,左手两指正不断地将地图区间放大和缩小,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神色很是专注。晋若木看见地图上方还有比例尺,看起来好像很专业的样子。
晋若木正要提醒叶何该进行仪式了,后者已经将电磁笔放好并合上了平板电脑的外壳,抬头看她。
叶何:“到时间了。”
晋若木颔首。
于是,两人起身,将预先准备好的净水倒入干净的桶中,然后依次在郭家一楼、二楼进行洒水仪式。若木走在前面,用规律的步伐和不变的手势洒水,叶何提着桶在后面跟着。在这期间,郭家兄弟被他们请出了大门,在院子里呆着,回避仪式。
晋若木的步姿和手势与叶何在兴远大楼时见韩明亦用过的姿势相似,想来太和道虽然分了五派,有些东西却是汇然融通、一脉相承的。
三次洒水之后,两人回到一楼,将水桶放好后来到厕所门口。
晋若木取出八卦铜镜以及一张黄符。这道黄符是韩明亦预先为他们准备好的显形符。她站定原位,左手平持八卦镜,右手将那道黄符往镜面上一按。
显形符与八卦镜同时散发出金色的光辉。贴在镜面上的黄符如溶解一般浸入镜面,紧接着,镜面上赫然浮现出了显形符上原本绘着的朱色图案。
若木左手挂绳,将镜面竖起,旋转了三周,同时口中念道:“天玄地黄,授命阴阳。刚柔卷舒,阴阳俯仰。忽兮恍兮,遂兮洞兮。不形立显,不象尽彰。”
她念咒的时候,静立一旁、全程保持着凝神静心状态的叶何,倏然间感觉到一阵蔚然的清风自八卦镜、自晋若木的周身向四面八方荡开。他怔然片刻,进而了然。
或许是三名破异者的教授,又或许是熊山的“馈赠”,自己现在似乎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开始能感觉到灵气激荡的过程,那是眼前视野如水波纹般转瞬即逝的扭曲,是宛如在镜中与镜外同时观察的不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之感。
在灵气启动、法术施展的一刻,世界会如同倒映在水面上般出现一晃而逝的不真切,如同垂落水面的蛛丝引起微漾。
……垂落水面的蛛丝?
叶何忽而有些恍惚,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
“好了,叶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啦。”
晋若木轻快的声音让叶何回到当下。他点了点头。两人回到勉强能被当作客厅使用的屋中,将郭家兄弟叫回来,一起呆着。
显形符在晋若木的灵气催动下已经生效,只要鬼魂凝聚成形,来到他们身边,他们就能看见。因此就如同若木所说的,他们下面要做的就剩下守株待兔了。
韩明亦和晋扶桑出门半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但现在才九点多,还没到阴气最重、鬼魂出没的时候,所以也不着急。就算他们不能在鬼魂出现前赶回来也没事,晋若木一名破异者足够对付缠上郭家的女鬼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郭凌云开始打哈欠,郭凌风还偶尔会神经兮兮地抬头四顾。
晋若木端坐桌前,脸上的表情从容镇定。叶何在郭家兄弟面前自然不会看地图,但脑海中却没有停止推演。
半晌,叶何有了些思路,想要打开平板再确认和绘制一番。他扫了眼同桌坐着的郭家兄弟,对晋若木道:“若木,我回房间给平板充个电。”
“好。”晋若木点点头。
于是,离开郭家兄弟的视线之后,叶何走上二楼回到卧室,打开天花板的白炽灯,坐在床头打开平板,拿起电磁笔在地图上勾勒出红色线条。
“只可能在山上,所以走这条路和这条路……”
突然,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两下,在叶何反应过来之前熄灭了。
平板电脑的冷光映照之下,眼前飘在空中的身影愈发惨白。
——那是一张好看的脸,长发披肩,垂落在身上的白色长裙上。可那两只眼瞳漆黑无光,本应是眼白的部分都是黑色,两眼犹如黑洞一般。血红的嘴唇上有错杂凌乱的黑色缝线,将整张嘴巴都缝了起来。
她飘在空中,与叶何四目相对。
……首先是恐惧。
冰冷刺骨之感自脊柱攀缘而上,顷刻间就冻结整个大脑。
然后是战栗。
牙关打颤,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平板电脑和电磁笔统统掉在床面,引起这尊死物的无声颤抖。
——然而,尽管这般不讲道理的精神异常如蛆钻骨般攫取意志,早有准备的叶何在恐惧潮水般侵袭而来的时刻,瞬间收拢了本就凝成一线的心神,右手抽出了衣兜中的黄符,左手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祭祀匕首,同时一个侧翻,由坐改站,与那女鬼拉开了距离,无声对峙。
他已经不再是熊山异境里被游客守则文字变化的精神攻击吓得差点把三折页扔掉的叶何了。
双手都握着有力的武器,叶何却没有第一时间向女鬼掷出黄符。因为按照他们的推测,这只鬼说不定……
“请问你是文梓倩吗?”
听到叶何的问句,女鬼那张缝线的嘴似乎蠕动了一下,那股仿佛能扼住人喉咙、崩断人意志的精神攻击也随即停止了。
叶何不免松了口气,紧接着,他看见女鬼缓缓地点了点头。
——果然,人死化成的鬼留有生前的残念,部分时候是可以沟通的。
“文梓倩”这个名字,是叶何搬开床垫后,在床板木块的缝隙间抠出来的一块薄木片上刻着的,是“救命,我被他们关起来了”这句话的落款。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刻痕深浅不一,显然是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可以想象,被关在这里的人希望能用某些方式让外人看到这个木片,或许是藏在屋中等人发现,又或许是逃出这里之后展示给陌生人。
至于原因,也就是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句话用指甲刻在木片上,叶何早就猜出了答案,而面前的鬼魂模样也佐证了他的答案。
——因为她被他们弄哑了。
说不出话,能最快速度表达意思的方式,自然是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没有纸写不下来,那就掰下一块木头刻在上面。无论用什么方式,一定努力要向外界传达有用的信息。就算被关在这里,也不放弃逃生的希望。
名叫文梓倩的女孩生前性格很坚毅,死后也没有滥杀无辜。
叶何试着继续沟通:“你被郭凌风他们关在这里,尝试过从阳台逃跑却失败了,对吗?”
文梓倩缓缓点头,向叶何飘近。她漆黑的双眸中看不见情绪,可那一双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飘至一人一鬼之间距离只剩十几厘米的时候,文梓倩抬起白森森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叶何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心中蓦然翻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用铜制匕首划开了缝在女鬼……不,女生嘴唇上的黑色缝线。
匕首碰到缝线时,那看上去如钢丝般坚固的黑线便瞬间脆弱如纸般断裂开了。叶何只划了不到一半,嘴上剩下的缝线便悉数崩开。穿着白裙子的文梓倩流着血泪,张大嘴巴,似哭似笑,发出一阵“呃呃”的悲鸣。明明没有一个有含义的字,叶何却莫名从中听出了悲怆和解脱。
叶何看见她的嘴中,青白的獠牙之后是半截舌头。剩下半截,应当是生前被人割掉的。
叶何心情如绞:“文梓倩,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文梓倩的身形忽地一闪。
——她钻入了地板!
“等等!”
叶何的喊声已经迟了,他没能阻止文梓倩冲向一楼的仇人。
叶何紧皱双眉,在楼下传来的男人的惊恐大叫中,飞奔出门,朝楼梯口冲去。
……
晋若木不是没有察觉鬼魂的出现。女几山派的道士最擅占卜,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只会占卜。太和道五派之中,女几派的破异者观天察地的本领是最厉害的。他们自幼修行卜筮之术,感知天地环境异常的灵识通常比其他派的破异者更高,所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而知幽明之故,晓死生之说,察鬼神之情状。因而鬼魂成形之处离若木的直线距离并不远,虽有墙面阻隔,她也在其出现后的几秒钟内便知晓了情形。
晋若木差点就站起来了,却硬逼着自己神色如常地坐回去,抬手撩了下头发以作掩饰。
郭家的女鬼并不是逮人就杀的厉鬼,危险程度不算高。叶何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有武器,有脑子,有绝大部分普通人不具备的心理素质。如果他应付不了,一定会求助自己。
更何况,自己的任务是保护眼前郭家的两个人。就算他们十恶不赦,身为破异者的使命也不容许晋若木将他们扔下,置他们于险境之中而不顾——尽管若木内心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不能这么做。这是道门的规定,更是他们为人的底线。
破异者可以除异,却没有审判人类的资格。他们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项权利。
因此,晋若木虽然如坐针毡,却维持表情不变,静候在原位。
直到她目睹一道白影向郭凌风急速俯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