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像个脾气古怪的老人,有时候微风满面,有时候又阴云密布。
这日,苦儿又无端端地挨范遥骂。
事情始于早上她在书房打扫卫生时,不小心将书案上搁毛笔的笔山打翻,毛笔上溅了几滴墨水出来,弄到一幅画卷上。范遥似乎十分爱惜那幅画卷,狠狠地骂了她一顿。又说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废物,笨手笨脚干不好事情,还叫她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这些刻薄的话让苦儿很委屈,也很伤心,便一个人躲在凝翠园难过。
适逢黛绮丝在园中练剑,听得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大感诧异,便悄然寻去,却见原来是一个丫头独坐一棵松树前哭泣。
黛绮丝问道:“何人在此处啼哭?”
苦儿听见有人来了,连忙擦擦眼泪站起来。
黛绮丝一见之下便认出了她:“是你?”
苦儿也是一愣:“小姐?”
黛绮丝见她纤细柔弱,泪光点点,楚楚可怜,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不禁对她有怜惜呵护之意,柔声道:“你怎么啦?干嘛躲在这里哭?”
苦儿忍泪道:“谢谢小姐关心,我没事……”
黛绮丝见她作婢仆打扮,向来婢仆哭泣,大多是受了主子的气,于是又问:“你是在哪个堂中当差?挨了谁的骂?”
苦儿低头,扭捏半晌,才说自己是遥袅堂中的婢女。
黛绮丝凝眉道:“哦,原来你是范遥的侍女……他为什么骂你呢?”见苦儿的眼神中又是惧怕,又是惊慌,又是委屈,想来被骂得不轻。
苦儿不敢直说,只说自己粗心犯错,黛绮丝觉得她这般怯生生的神情,竟是格外可怜可爱,便道:“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范右使跟前还能说得上两句话。”
苦儿一喜,忙问:“你能让范右使不再生我的气?”
黛绮丝道:“你且说说是什么事情。”
苦儿就把弄脏画卷的事跟她讲了。
黛绮丝听罢,沉默片刻,问道:“那可是一幅《鹣鲽牡丹图》?”
苦儿点了点头,奇道:“小姐怎么知道?”
黛绮丝叹了口气。
原来,这幅画是范遥所画,想送给黛绮丝,可送了几次,黛绮丝都不愿收。画中的牡丹象征爱情,有长久思慕、暗恋告白之意。黛绮丝自然明白范遥的心意,只好找各种理由婉拒。
如今听见范遥又因为这幅画而迁怒于苦儿,她既无奈,又腻烦,道:“范右使性情乖张,对一些事物太过执着,你不要与他计较。你别害怕,过几日他自己想通了,就不会怪你了。”
苦儿嗫嚅道:“希望他能原谅我。”
黛绮丝微微一笑,拉着苦儿的手坐下来,道:“是了苦儿,听说流萤山一役,你为本教立下大功,按理来说,应该得到教主重用才是,怎会去当了范右使的侍女?”
苦儿的脸颊蓦地红了起来,支吾道:“呃……因为……范右使武功高强,我想跟他学武……”
黛绮丝瞧她这般神情,心眼里可一个透亮,转而笑问:“那你跟他学了什么武功?”
提起武功,苦儿来了兴致,很快就忘记了被骂的伤心,道:“范右使让孟大哥教了我一套‘新月剑法’。”
“孟铭扬?”黛绮丝识得此人,赞佩道:“他的师父克兰江,有西域剑圣之称,所创的剑法精妙绝伦,我一直都想见识一下。”
苦儿道:“小姐,你想看新月剑法吗?我耍给你看!”
“好啊。”黛绮丝含笑点头,将长剑递给了她。
苦儿站起身,手握长剑,腾转挪移,剑光闪闪,当下将春花秋月、步月登云、飞星逐月等剑招逐一施展出来。
黛绮丝看罢,已知大概,道:“剑招不错,内力欠佳。”说罢,捡起一根树枝刺向苦儿。苦儿迅速反手抵挡,二人一攻一守,斗得正酣。
但见黛绮丝身手敏捷,不停绕着圈子,时不时刺出一招,苦儿则站在圈子中央,被动迎击,每当黛绮丝的树枝刺来,她便同时还出一招抵挡。
就这样拆了十余招,黛绮丝忽然身形一晃,闪到苦儿面前往她鬓发边一刺,没等她反应过来马上又变招一挑,将她的发带挑落,一得手后枝头一低,往她眉心一戳,苦儿闪避不及,一失势就再无回招之隙。
眼见黛绮丝的树枝已刺到眉心,如果是剑尖,再往前一分便直插入颅,苦儿又是吃惊又是不解:“小姐,你使剑的方法、力度跟我差不多,但招式多变,让我措手不及。”
黛绮丝收回树枝,含笑不语。
苦儿追问:“你的招数看起来虽然轻飘飘的,但变化多端,弄得我手忙脚乱,都不知要先挡哪一招!出手之快,有如骤雨倾盆,噼里啪啦瞬间罩来,我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呢。孟大哥说,只有内功深厚的人,出招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黛绮丝哈哈一笑,道:“但我素日习武,不以修习内功为要。在我看来,招式用些许内力轻轻催动即可。”
苦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孟大哥说,练习武术一定要有扎实的内功,否则不能驾驭威力强大的招式。”
黛绮丝看着苦儿,挑了挑眉,笑道:“是吗?我倒认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苦儿更不解:“苦儿愚昧,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黛绮丝看着手中的树枝,道:“只要出招的速度足够快,让对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可以先发制人。若能把招式练精、练快,快到一击必中、一击必杀,内功就不重要了。”
苦儿思索着她的话,黛绮丝又道:“武学的修炼并非只有一种方法,咱俩是年轻女子,内功修为自是不及老前辈的十中之一,但若将招数练到极精极快之时,便可补功力之不足。我在这方面还有很多心得,如果你感兴趣,以后可以常来凝翠园一起切磋。”
苦儿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黛绮丝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打那以后,苦儿经常去找黛绮丝请教武艺,黛绮丝也乐意指点她,大方地和她分享练剑心得。起初,她们的交流都围绕着剑理,一招一式拆解、一字一句琢磨,后来,话题逐渐从剑招延伸至生活琐碎、童年往事,三餐四季无所不谈,日子久了,便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黛绮丝自幼被波斯总教选为圣女,按照规定,被选为圣女的女孩,需要与家人分离,住在神庙,侍奉神灵,接受信徒们的膜拜。所以她小时候几乎接触不到外人,也没什么朋友,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寂时光里,她鲜少有能倾诉的对象,也难以体会到寻常人家的温暖与热闹,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孤冷高傲的性格。
而苦儿久居菱江,出身乡野,甚少与外界接触,所以心思单纯,稚气未脱,直肠直肚,一遇到喜欢的朋友,就忍不住叽叽喳喳地唠叨个不停。每次练剑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分享着小时候乡野间的趣事,从山林里的奇异花草,到溪边偶遇的小动物,事无巨细,讲得绘声绘色。
黛绮丝孤冷的性格,因苦儿的开朗热情添了几分烟火气,而苦儿原本稚嫩的剑招,也因黛绮丝的指点而日益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