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婚礼。
新人们忙着拜父母,拜来宾,夫妻对拜。
我有点羡慕:“啥时候我们也这样?”
“夫妻对拜吗?”
小安红着脸问。
“啥?”我错愕。
“我都算你养母了,你这想法要遭天打雷劈的。”
1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安才七岁。
从他呱呱坠地,一直养到他七岁。
如果当时我没有坚持,没有苦苦哀求爸妈,估计小安就被送走了。
在那个年代,他那样的出身,应该很难存活吧?
也就没有日后财富榜上,被誉为最年轻最帅气的企业家了。
说我是他的养母,一点也不过分。
虽然,我就大他五岁。
2
命运就是这样神奇。
让你慌张失措间,宿命一般,和某些人,狭路相逢。
和小安的相逢,是我这辈子最慌张失措的时刻。
当时我五岁,还是个是漫山遍野疯跑疯玩的野丫头,没心没肺的。
那天之后,我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
简陋破败的小屋,撕心裂肺的喊叫,屋里浓重的血腥气。
渐渐微弱的气息,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
让我至今想起,依旧会手脚发凉。
3
我五岁时,小安妈妈来到我们村。
当时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时常挂着和煦温暖的微笑。
嘴角梨涡浅现。
我很喜欢她。
也不知为什么,总喜欢呆在她身边。
她跟我们村里的大人都不一样。
嗯……
怎么形容呢?
我们像是池塘底下的淤泥。
而她,像是从淤泥里开出的洁白无暇的花。
又好看,又温柔。
破旧的麻布衣裳都难掩她独特的气质。
她会笑着给院子里鸡鸭喂食,会笑着扛起锄头,会笑着爬上梯子修补屋顶和门窗。
我会帮她打扫院子,帮她扶着梯子,踮着脚递递东西。
难得闲下来时,她会给我讲很多我闻所未闻的事情。
让我时而惊叹连连,时而向往不已。
她喜欢唱歌,还时常教我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孩童稚嫩清亮的歌声,在简陋的小屋上空高高飘荡。
随风飘远。
我总不遗余力地跟小伙伴们夸奖她。
可大家总让我离她远点。
我很疑惑。
她明明是这么美好的人啊!
是我平生所见最美好的人啊!
小伙伴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挠了半天头,只说是家里大人吩咐的。
哼!
我爸妈就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村里大人们对小安妈妈的到来,似乎都讳莫如深。
倒是街坊邻居的,村里人也大多淳朴,大家见面都很和善。
看她独自一人,又怀着孕,也会多少帮衬一些。
只是背地里,难免会有些传闻。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不过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那些话不经意间存入了记忆深处。
在小安离开后想念他的日子里,依稀想起。
也渐渐能猜到当年的真相了。
我曾经忍不住问过她。
“陈阿姨,您是从城里来的吗?”
我隐约知道问这些不好,可到底还小,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笑着点头。
“那您为什么来这里呢?听说城里的青年好多都、都……”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词叫什么。
小脑袋思考了半天。
“哦!对!上山下乡,可是我们村太偏僻太穷了,没人愿意来,您是唯一一个来这里的。”
“这里多美好啊,我觉得比其他地方都好。”
我看着她身后破败的小屋。
大风呼呼刮着门窗,吱呀吱呀响,苟延残喘着。
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我挠挠头。
觉得她对美好这个词可能有点误解。
她描述的城里的生活,分明比这里要美好得多。
“那你家人呢?”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半晌,才轻轻道。
“死了。”
“是生病了吗?”
“没有。”
随即她又摇摇头,叹息一声。
“也算生病了吧,这个国家生病了,好多人也生病。”
我很困惑。
国家怎么会生病呢?
“外面的人都生病了,可是,”她灿然一笑。
“这里就很好。”
我犹豫半天。
终究不敢问她关于孩子爸爸的事情。
我隐隐觉得,那肯定是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4
小安妈妈的肚子像皮球一样大了起来。
我时常小心翼翼地用脸贴在她肚子上。
小家伙很礼貌,会伸胳膊伸腿,跟我打招呼。
我欣喜地笑。
那样的日子,可真美好啊。
可意外总让人猝不及防。
小安妈妈正收拾屋子,突然裤子就濡湿一大片。
我还奇怪她怎么跟我小时候一样,还尿裤子呢。
小安妈妈脸色苍白。
“小佳,我要生了。”
我顿时傻眼了。
她笑着安慰我。
“小佳不要怕。我羊水破了,得先去床上躺着,不方便走动,你能帮我去看看隔壁有没有其他大人在吗?”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
接连跑了好几家,没有一个大人在家。
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赶集日,大人们一大清早就跑镇上去了。
我急得直跺脚。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我扯开嗓子,边跑边哭。
刘家阿婆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扶着门框走出来。
我如获至宝,跑过去,喘着粗气。
“阿婆,陈阿姨要生了,您快跟我去看看!”
阿婆慢吞吞地问。
“什、么?”
我急忙贴着她耳朵,大声重复了一遍。
阿婆笑眯眯地点头。
“哦,生、了,生、了、好。”
我心急如焚,焦急又无助。
想了想,干脆拉着阿婆往陈阿姨家走。
还好阿婆只是耳背,没有糊涂,到了陈阿姨家,一看陈阿姨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就明白了。
她吩咐我去烧点热水,准备油灯、剪刀、几件旧衣服等。
虽然还是慢吞吞的,但好在有经验。
我一一照做。
我看着火,时不时跑进来看看陈阿姨的情况。
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小声呻吟,渐渐的,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全身冒汗,手心一片濡湿,提着开水桶的双手不住颤抖。
“看到头喽!”
阿婆的话里难掩喜色。
我紧张得吞了吞口水。
“是个男娃。”
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陈阿姨虚弱地笑。
我一边忙着给阿婆递烧过的剪刀、递湿布、递衣服,一边忍不住凑过去看。
婴儿的脸红红的,皱巴巴的。
像个小猴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脸蛋。
滑嫩嫩的,像刚蒸好的鸡蛋。
阿婆忙着给婴儿擦洗干净,又用旧衣服仔细地包裹好。
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阿婆不经意间抬头,瞬间大惊失色。
她一把将婴儿塞到我的怀里,快步走到陈阿姨身边,面色凝重地看了半晌。
“血崩了!造孽哟!”
阿婆拍着大腿,叹息着。
我震惊地看着从陈阿姨身上蜿蜒而下的一大滩血迹。
那血还在汩汩地流着,仿佛没有尽头。
屋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让人喘不过气。
我呆呆地看向陈阿姨。
刚才光顾着看婴儿了,这才发现她已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陈、陈阿姨……”我艰涩开口,声音颤抖。
陈阿姨睁开眼睛,恍惚地看着我,喊我。
“小佳。”
我抱着婴儿,艰难地挪脚过去。
“嗯。”我轻声应着。
“娃爸呢?”
陈阿姨缓缓摇头。
“不知道,当时好几个人……”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睁大眼,惊恐地说。
“别!别把娃送回去,他们,都是,人渣!”
她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小佳,帮我、帮我照顾好、他。”
我努力自己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
“陈阿姨,我、我不行,您得亲自照顾他。”
陈阿姨虚弱地笑。
“没关系,不行就算、算了,跟我一起走了,也挺、挺好……”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
气息渐渐微弱。
最终,手缓缓滑落。
阿婆摇头叹息着,抹着眼泪。
我就这样抱着婴儿,失魂落魄地站了很久。
冷汗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异常冰冷。
怀里的婴儿嗷嗷地哭着,我呆呆看着他。
一个,是懵懵懂懂没心没肺的五岁女童。
一个,是没有双亲嗷嗷待哺的初生男婴。
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