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冬月,五日后是为大雪,而这天也一日比一日要冷,周围蒙着雾纱白白茫茫,似迷似幻间渲染漠然的景象。
黄沙飞天,滚滚黑烟遮云蔽日,就连飞鸟入境都在哀鸣坠落,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狼藉,到处都是兵戈铁马破碎残片,零零碎碎,或是不堪地散落异处。
风吹散几许黑炎,篝火在熊熊燃烧,伤痕累累的高墙成为最后的阵地。
这里是北境早华镇,如果说北洲是北境最后的要塞,这里就是第一道关卡。
塞外烽烟四起,伴随着战鼓的声响,战士们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从来都不是佳话,为的是身后的家,为的是给自己的交代,为的是对得起肩上的责任。
战起,发生的突然。
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在支援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虽弱但胜在人数多,原本近在咫尺的路途硬是慢上近一天,等赶到时早华镇的兵卒已不足一。
元单卿从不觉得自己是英雄,疯子更谈不上,不过是做出了比旁人相比卓越的战绩与身份。
由甚是在当伤痕累累,劫后余生的士兵站在眼前,凶狠的目光,转瞬变得温良,整个摇摇欲坠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们将还活下来的兵卒安扎在营地里,让其好生休息,战场由他们接手。
如今已是守早华镇的第五天。
短短五天就经历了阵前叫嚣,袭营,突袭……死了不少突厥人马,但我方人马也是身心俱疲,为了家国仍是要强打起精神。
而跟随元单卿四处征战的王军毫不意外的成为了精神支柱。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认为他们不会失败。
元单卿若是晓其思想,必会开怀大笑,但这笑非喜悦,非信赖,而是嘲讽。
而他嘲讽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北境将他当做信仰,殊不知信仰本身的懦弱。
别看外界传闻中的震天响,可真的有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会知道,身为局中人当有千万条锁链加身,清醒的对着自己的无动于衷。
他把手放在墙面,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风令披风飞舞在天际又落下,拧在一起的眉头,久久不曾松开甚至是有了痕迹,整个人都在僵持。
“您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二将军蒙羽走了上来。
这次守城,他们分出三路,由大将军张渝五将军梦欣领军从侧面进攻,三将军曹文宜六将军向阳绕路而攻,二将军蒙羽四将军陆风则是跟着元单卿镇守阵地。
眼见对方无动于衷,蒙羽再次开口:“没见到小师妹,您就垮了可得不偿失。”
元单卿看了他一眼:“张渝都教你们什么了,连你都变得多嘴起来。”
蒙羽摇头:“这您可错怪他了,不过是我们自作主张,当然也不全是我们,至少老四那家伙还是一根筋。”
元单卿不置于否。
他们六个人,脸皮薄的从来不是女的,而是老四陆风,知晓其经历的本以为稳如老狗,实则说到心坎的时候每每都红了一张面皮,元单卿不止见过一次,也没阻止,毕竟玩笑也有分寸,何况枯燥的生活也需要一点乐趣。
“一个个说的门门道,怎么也没见你们给本侯带来夫婿,娘子的,本侯也好给你们把把关。”
“这……我们还没有想法?”
“你们那点子想法全捅到本侯身上了。”
“您自己都承认了,还问我们做甚?”
“难道本侯不需要乐趣?”
“……是我们疏忽了。”
蒙羽说完,差点咬舌自尽。
毕竟实在是有点羞涩,谈论别人不觉得什么,当在自己身上时还真是容易起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
元单卿看在眼里,到底还是年轻,没有遗传到张渝的厚脸皮。
收回视线,他问道:“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件事?”
那还不是要怪您。
在心里嗔怒的蒙羽面上却道:“说战事扰您身心,说小师妹伤您心弦,权衡下只能挑轻的说。”
“当真是善解人意。”
“既然您也知道就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的,赶紧下去吃口热乎的。”
“你先去,本侯随后就来。”
“您的随后要是能和命令一样准时就好了,好无信服力。”
“……”
半响后,元单卿才幽幽道:“你这吐槽能力,本侯总算是知道是跟谁学的了。”
蒙羽扬起嘴角。
“怎么样,像吧?”
“真是太像了。”
陈皇后定定看着手里的画像,看似平静,但话语中隐隐看出波澜。
太子回宫后仿佛变了个样子,几次三番出宫不说,甚至是在治理之道上也有一番长进。
自从微服私访后,陈皇后已有许久未见到他,好不容易回了宫,却也不曾见面,几次三番差人得到的便是太子出宫,此次不曾差人,而是登门。
谁知扑了个空,谢淮仍旧不在殿内,但桌上却摆了一副墨渍干涸的画作。
只是一眼,合鸳还以为看到了李筝,可眉宇不似画中人那般锋利,反倒是有点像早已成灰的那个人。
陈皇后捻着画边的手在发颤。
“合鸳你还记得她吗?”
“娘娘,合鸳不敢。”
“你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有什么不敢的。”
陈皇后随手将画作放在案席上,轻阖上眼:“世上无透风的墙,倒是疏漏了她的能耐,如今都敢在眼皮子底下打转。”
合鸳上前:“娘娘何不告她个欺君之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初留下她本就是陛下的旨意。”
李筝不惜自身代价,保下了时岁,本就是当朝皇帝准许的事情,而她能活现在,甚至是来到京城,皇帝何止不知。
其背后的势力,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皇宫之中哪里有非黑即白。
何况皇宫本就为氏族被灭有所谣言,而她再去争辩,不过是做实有虚,有弊无利。
这场博弈的风筝,线被时岁掌握在手中,是脱手而落,还是自由而落,不过是她一念之间,她才是唯一的变数。
“所以娘娘就要忍下这口气。”
“忍又如何,不忍又如何。”
陈皇后抬手抵额,恰时殿门被从外打开,是谢淮。
“儿臣,见过母后。”
谢淮一身华服,但袖口还有褶皱,领子也没整理好,微蹙的眉头,晃动的眼眸,都在暗示在找东西。
陈皇后也不摆着,指了案席:“让你学丹青,就为了睹画思人。”
听来是调侃,责骂,但还有玄机,谢淮快步拾起画作,“母后可有话要说。”
“就怕这话一两句还说不清楚。”
陈皇后睨他一眼,“教你的东西全都还了回来,你当母后的眼睛是瞎的了,你当宫里的传闻是空口无凭。”
话都说到这里,谢淮收画在后:“母后我承认,她与挽妃娘娘是相像,又跟在镇国侯身后,若不是您的暗卫过于嚣张,又何苦多年来的战战兢兢。”
陈皇后拍案而起。
“你在怪哀家!”
“不过以事对事,全无怪罪之意,只是这件事还请母后莫要插手。”
面对愠怒的陈皇后,谢淮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戳穿人心。
半响后。
“你当真以为能握住她的心,有镇国候在你一日不得。”
不提则已,一提谢淮眼神一凝。
“母后的意思是……”
“因战成名,因战而亡。”
*
“北境生了战事?”
女郎应身而起。
李筝看着起身的女郎,心里一紧,再三询问下发现对方眼中疑惑未变,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暗暗叹气。
阿明眼疾手快握住时岁的胳膊,能感受到掌心下僵硬的肌肤。
李筝垂下眼帘:“全是我的疏忽。”
时岁闭上眼,忍了又忍:“怎么是阿姐的错,若非阿姐来小妹又从哪里知道,是他之故不赖阿姐。”
李筝看着他。
女郎的眼中已无慌乱,面色平静到好似惊坐而起只是假象。
“他只是不想你担心,并非故意瞒你。”
她的话时岁又何止不知,只是十多余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元单卿排挤在外,好像真跟了留在家中的夫人等着把家归。
“阿姐多虑了,真要生气阿姐私自外出见小妹,那又来个隐瞒不报,小妹这气可生不来,而且我该用哪种身份去生气?”
时岁牵起嘴角,更多的是无奈:“不过是瞎担心,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过还是不爽,让阿姐看笑话了。”
李筝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嗔道:“说的什么话,叫人不顺的。”
时岁淡笑。
忽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天刹那间黯淡下来。
阿明搀着时岁径直走到门口,站在屋檐下。
“天不好。”
李筝起身,也走了过来。
阿明点头:“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是它感受到了。”
“东西就交给你了,我或许是出不来了,但在宫里晾她也不敢把我怎样。”
这句话差点让时岁笑出声,愣是让紧张的氛围吹散不少,相似的眉宇出现了同样的坚韧与狠劲。
时岁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即使如此还是要小心,后宫之主岂乃善哉,若非他们穷追猛打露出破绽,段时间又怎会锁定在她的头上。”
李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
“小妹珍重。”
“阿姐珍重。”
这次出宫为不引人耳目,李筝是一个人来的,执意不让时岁送行,一个人走了出去。
忽然间刮起了风,偶有几滴雨点落在脸上,很凉。
“阿姐她拿伞了吗?”
“拿了,是姑娘亲手递过去的。”
“是吗。”时岁喃喃着,人越走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这种感觉恍惚她回到北境时,人影从恍恍惚惚到若隐若现,直至阿明说扬起了战鼓喧嚣,马蹄踏地,逐渐清晰。从去到回,至始至终的目送,直至再也看不见,挪开视线,阖眼时感受到久不合的酸涩。当年她不愿他走所以撒泼打滚,后来是依依不舍的送他走,往后庄重的目送他走。
现在,他连目送的机会都不愿让她知道了。
时岁用手攥紧胸腔衣料。
要是不曾离开,她是不是还会站在城墙目送他的离去,归来时亲手接过军旗坐在战马上一同回府。正因得到过,才受不住失去,不知道元单卿能够感受到远方的思念。
她没忍住不笑。
多少是有些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