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城,高耸的城墙,连一个嬉戏的鸟儿都难以飞出去,连一缕轻柔地微风都难以吹进,却能容忍这样邪恶的害人之心。难道这森严的礼制和残酷的法度,挡住的只有人们喘息的空间吗?
进了皇宫,随着珠云,舒景聿踏过一个一个门,走过一条一条长街,从前他坐在御撵上,只管闭目养神,路过的人们总会避让叩首,他似乎从未呼吸过下面的空气,而现在,他早已习惯了一见贵人们的轿子,便后退一步跪下,他身型矮了那些贵人们一头,不知怎么心气儿也下来了不少。
连珠云也笑:“舒太医刚进宫那会儿,下跪的姿势总觉得有些别扭,现在麻溜了许多,适应得真不错。”
走了有些久,汗水布满了舒景聿的额头,一进毓秀宫,一阵清凉扑面而来,舒景聿不想也知道,毓秀宫每年的冰块份例是合宫中十等十的足,毕竟上一世,舒景聿宁可自己紧缺,都不愿少了许宛凝一份。
然而,此时许宛凝正在正殿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企图他全身心地归顺。
后宫之深,银针遍行,□□下毒实属不易,许宛凝若有害人之心,何苦千方百计弄来毒性如此之弱的毒呢?
“舒太医,你可知背叛我毓秀宫的后果?”许宛凝一改平日里半卧的慵懒之姿,正襟危坐,语气却半分轻佻半分恐吓。
“微臣早已听闻贵妃娘娘的心胸,也见识过贵妃娘娘的手段,常常惶恐不已,自不敢做半点不利于毓秀宫之事。”
话虽说得恭顺,舒景聿却一副坦然姿态,丝毫没有小人长戚戚的模样。
“你既然知道,哪又为何与那雪阳宫如此纠缠不清?”说话间,许宛凝已然走到舒景聿身边,她稍抬手,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护甲刮在舒景聿的侧脸,刮出一道红印。
“娘娘此举,明眼人都看得出,意在找替死鬼,”舒景聿一把抓住许宛凝的手腕,“既然是替死鬼,哪有人会从容赴死呢?我此举,是为了让莫应缇心甘情愿为您肝脑涂地。”
“我怎么觉得,你是为了接近雪阳宫那位,而我只是个借口。”许宛凝有些吃痛,却丝毫挣脱不开,“舒太医我必须得提醒你,美色可以成事,也可以误事。”
舒景聿一惊,手里不自觉拽得更紧,想说点什么竟不知道从何开口。
许宛凝见状自知自己猜到了他与雪阳宫的那些勾当,冷哼一声:“舒太医,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雪阳宫那些事我已了然于胸,你要女人,我可以给你更多,何必为雪阳宫做奴才呢?”
“我...我从未对莫应缇...”
话未落音,见听许宛凝冷眼一扫,“她莫应缇舍得把贴身侍女赏赐于你,我雪阳宫也可以...”
“什么?”舒景聿睁大双眼。
“你不是和那个黄芪已经同住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边是那莫应缇控制你的手段!”
不知为何,听许宛凝这样说,舒景聿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却更加抓紧许宛凝的手腕,“所以,娘娘的毒药到底意在何处?雪阳宫还是华岚宫?”
话未落音,许宛凝用力挣脱,不料护甲却意外掉落,她一时惊慌,怒道:“大胆,你可知这是陛下早年间赐我的物件,这些年我精心呵护,从未让其掉落在地,若是这护甲有丝毫损害,且不说我,触怒了龙颜你该当何罪?!”
“微臣竟不知道,娘娘将这护甲看的如此贵重?只是不知陛下是否知道,娘娘竟将这御赐之物当成了逞凶作恶的免死金牌。”舒景聿捡起护甲,抓起许宛凝抗拒的手,帮她带上护甲,那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护甲随着她的手颤抖,如同鳞片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从未有人如此跟她说话,这人定是不要命了。许宛凝刚想发作,看向舒景聿的眼睛,竟然多了几分怯懦,这眼神就好像曾经震慑过她一般,让她记起了多年之前的恐惧。
“大胆!竟敢这样对贵妃娘娘说话!”珠云上前一步,拦在许宛凝身前。
舒景聿嘴角微微上扬,稍稍后退一步,恭敬地跪下:“娘娘恕罪,微臣的衷心天地可鉴,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这一进一退,让人丝毫摸不着头脑。许宛凝已没有心力再追究,只道:“你只管将我安排的事做好,其他的,不是你该管的。”
“微臣愚笨,还需娘娘明示!”舒景聿僵持不下。
然而许宛凝只是被珠云缠着离开,似乎没有心力再与他过多纠缠。
“娘娘说了,你该走了。”珠云碎步至他身边,引领他离开毓秀宫。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事情的发展方向正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地步发展,而舒景聿和雪阳宫却被排除在门外。他张了张嘴,却被珠云率先抢了话头。
“要我说,舒太医您也太没眼力见儿了。”珠云一手搭着他的手臂,竟然轻佻起来。
舒景聿后退一步,她的手自然滑落。
“我们娘娘有意招徕你,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珠云双手抱在胸前,又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那黄芪瘦瘦弱弱的,容貌也并不出众,反观舒太医你目若朗星,如此玉树临风,竟然对女人的审度如此低劣...”
舒景聿面色晦暗,识人不明,将许宛凝当做此生挚爱,不正是印证了这番话吗?
“公子见我如何?”珠云说着便更靠近了些。
舒景聿不为所动,只问:“许宛凝到底想干什么?”
“你若应了我,我便将贵妃娘娘的心思合盘脱出。”
*
一双乌皮靴扎实地踩在泥坑里,淤泥和青苔混杂浸入那并不厚实的靴子里。舒景聿横抱着莫应缇往雁回村的方向走去,子安在后面紧紧跟着。
听到这里,莫应缇惊呼过瘾,一脸坏笑地拍了拍他的胸脯:“难道你真的舍生取义了?看来不止是女人的皮相有用,男人的皮相照样有用啊。”
子安也笑道:“咱们公子的确是才貌过人,举世无双。岂是寻常人可以垂涎的?”
舒景聿见两人关注点完全偏离轨道,却又意外地如此同步,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又怕显得太过刻意,低头沉吟片刻,继续讲了下去。
*
离开毓秀宫的时候,舒景聿的耳边一直回响着珠云的话。
“咱们娘娘说了,有时候你想除掉一个人,必须得先除掉另一个人。”
雪阳宫、华岚宫、雪阳宫、华岚宫...
舒景聿的心一直悬着,可时间却一刻不停,他先是安排了周密的人监看静嫔的饮食,又吩咐子安周密了解皇后和许贵妃的动向,一切全然掌控,他才缓缓步入交泰殿。
一年前的那一刻仿佛历历在目,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而此时大殿上的至尊之位空了出来。格外刺眼。舒景聿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在一处不引人瞩目的角落坐下,是蒲垫,坚硬但温良。而至尊之位上放置的是毛皮垫,质地柔软毛色光亮,周身是降暑的寒冰,身后是宫女们轻摇仪仗扇。
然而舒景聿的目光从未聚焦在那处,他紧盯的是坐在大殿中心偏西的莫应缇。
当一个人的影子占满你的眼眶时,会给人一股格外温热的错觉。
后宫众多嫔妃,浓妆艳抹装点席间的体面,然而只有她与众不同。别人都在欢声笑语,唯有她紧张兮兮,然而她掩饰得很好,只有他看得明白。命运不知不觉地将他们两人卷入了同一个旋涡,从刚开始的抗拒怀疑,现在他似乎更愿意靠近一些了。
很快,莫应缇找准时机,将那白色粉末洒在静嫔的碗里,从这以后,时间像是加速了一般,一切与上一世的同一天一模一样——静嫔倒在血珀之中。
舒景聿突然悲伤地发现,历史无法违背,而莫应缇即将成为卷入漩涡的第一人。
他脑子飞快的运转,脚步不自觉地朝莫应缇走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她!
上一世是由静嫔的贴身婢女指认,兰贵人当场下了掖庭狱,那是用来关押宫中犯错宫人的,将她关押至此也是因为仅有人证,证据链尚未确凿,还需进一步探查。然而仅仅半天的时间,证据像是雨后的地龙,纷纷自行浮现,环环相扣,将兰贵人彻底锁死,然而转入大理寺狱的兰贵人在案发第三天自缢身亡。
而这全程,许宛凝、唐宜茗两人在静嫔之死中完美隐身。
理清这一切的舒景聿,重新调整了步伐,朝着许宛凝快步走去。他站在许宛凝身后,往那惊慌失措的漩涡里望去。
莫应缇一脸不可置信,她似乎怀疑真的是那白色粉末害死了静嫔,然而她很快平静下来,冷静地看着出现在许宛凝身后的舒景聿,那眼神向冷绝的尖刀,深深地扎向他的心脏。
然而上一世的指认并没有发生,连许宛凝都在小声嘀咕:“看来是我小瞧了她,下毒竟然做得如此隐秘,现场没有一人发现?”
舒景聿只觉得珠云越来越靠近自己,今日她用了完全不同的香薰,很快她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耳垂:“舒太医,该你上场了。”
舒景聿一惊:这不是珠云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