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亦卿整个人局促不安,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转了转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又时不时往一旁坐着的隶亭宴身上瞥去一眼。
他说不会伤她,便不会伤她么?
她斟酌地朝他开口:“要不你骂我两声出出气,事先说好,不准动手。”
“哦?你想我怎么骂?”隶亭宴顺着她的思绪往下接话,视线落在她的腕间,便执起她的手,替她拂去手上勒出的红痕。
商亦卿思索片刻,神情极为认真地道:“比如说,骂我和妖君狼狈为奸图谋你的东西这类的?”
“你不是说自己并非有意?”他微微挑起眉梢,放开她的手。
商亦卿点头:“对啊,那又怎么了?”
“既如此,你只能算被妖君胁迫,你为了不得罪妖君才会出此下策,我为何要怪你?”
隶亭宴说得振振有词,神色温和,竟真像要饶过她的架势。
她困惑地看着他,怎么一个晚上,态度变得这么快?
前脚像是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回来找她算账、还想拖她下地狱的冷面凶煞,太玄引那杆枪“轰隆”一声插在青玉阁前的声音她还记得呢!后脚怎么就能一脸如沐春风的神情为她找借口开脱?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商亦卿晃了晃脑袋,在心底暗暗想,自己定要保持清醒,谁知道他是不是以退为进,试图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但实在没必要啊——
他这个修为哪怕连跌几个大境界拿捏她都不是问题,如此迂回的做法有必要吗?
隶亭宴的心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商亦卿眨眨眼,盯着他细细地瞧,从他含笑的眉眼间看不出一丝可以被她捉住的破绽。
随后她呼出口气,想演戏是吧?她决定陪他继续演下去。
她立刻摆出一副心痛的神色,拿腔作调:“好友这句话可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那……既然都猜到我的苦衷,又何故要生气,把我连夜抓到罗浮来?果然,是我下手太重了,实在罪过!呜呜呜,是我对不起你!”
“倒也不是。”他细细分析,一本正经地道,“你我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若想确保万无一失,不下狠手,对你将会不利。卿卿在此事上,并无错处。”
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还气个什么劲?吓唬她玩么?
“那……”商亦卿装作抹眼泪的袖子放下来,惴惴不安地看向他。
隶亭宴看她挤不出一滴眼泪的双眸情不自禁笑起来,无奈地叹了一声:“卿卿是觉得同我的情谊比不上一块石头吗?”
他接着往下解释:“我所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你伤我,乃是不得已;以假名相交,是行走在外时对自己的保护;甚至害怕我、躲着我,也不过是因外界有关我的传闻……可这道理我都明白,但心底还是因你离开时决绝而毫不留情的眼神感到难过,气你为何不能回头看一眼重伤的我。归根结底,是我的私心作祟罢了。”
“隶亭宴……你认真的?”她听完他的话,大为震惊,差点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打傻了。
商亦卿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住袖口,她低头看着地面,小声说道:“如果……就是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骗取你身上那块鸣翠石,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故意的,没你所想得那么挣扎?”
就算内心挣扎,那也是她的事。她最后确确实实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是事实啊。
他却说他不在意自己骗他、伤他,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有苦衷……
隶亭宴突兀地开口,问她:“卿卿,可曾杀过什么人?”
“这倒是没有。”她摇了摇头,自己修为这么低,别人不杀她,她就谢天谢地了。
隶亭宴又问:“那你想让我死么?”
“我要你死干嘛?”无冤无仇,她又不是喜欢杀人取乐的疯子。
“既如此,卿卿就不要否认了,这件事并非出自你的本意……”
商亦卿感觉自己又要被他带偏,不由地打断他,道:“隶亭宴你很奇怪。你所说的这些其实是我才会为自己想出的辩解,因为所有人都是偏向自己的……站在你的立场上,你不是应该恨我才对?”
“可偏向你,不就是偏向我自己?”他温柔地笑了笑,并不解释清楚。
商亦卿闻言却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隶亭宴不会真的被她一掌打疯了吧?这怎么总说她听不懂的胡话?
疯子很危险,一个修为比自己高那么多、还扒拉自己不放的疯子更危险。
她不禁反思自己一个月前的决定,她就不该借道人间!
都怪自己贪财,才会破坏封印,以至于惹上这尊怎么都送不走的大神。以后,她绝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安安分分采药草钓鱼为生,再也不抓什么蹿得飞快的东西。
袖口被她抓得皱巴巴的,商亦卿浑然不觉,只闷声问他:“你为何要对我如此偏袒?”
“这算偏袒么?”
“当然!”她连连点头,还是那种不管自己死活的那种偏袒。
但凡她修为高上那么一点,对他下手再狠一点,他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同她在这里说话么?
“若是我说,我——”隶亭宴顿了顿,神色略显不自然,眼底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紧张,“我心悦你,你会信么?”
商亦卿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等终于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时,缓缓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道:“你、你说什么?”
隶亭宴说他喜欢她?
喜欢她?
她无法接受她刚才听到的话,皱着眉瞧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等等……您老人家是罗浮的元虚道尊吧?不是假扮的吧?”
隶亭宴听完她的话,没好气道:“什么老人家?”
他看上去很老么?
“没……没说您老!我口误!”
他叹了口气,纠正道:“唤我的名字便可,不许加那些杂七杂八的称呼。方才发脾气的时候不是叫得很顺口,就按那样叫吧?”
那不是脾气上来了,没有理智么?
她现在清醒得很,哪敢这么叫啊……
对仙尊发脾气,她有几条命能抵?
商亦卿先是一脸抗拒地摇头,旋即又不情不愿地点头。
隶亭宴只淡淡道:“就知道你不信,睡吧。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很费精力,先休息好,养足精神。明日带你去罗浮地界转转?”
他这话说得好听,敢情她是来罗浮散心的?
商亦卿“唔”了一声,晃了晃手上的链子,委屈巴巴地看他:“那你能不能解开这个?”
“……”隶亭宴定定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开口,“听雨和它,你更喜欢听雨么?”
“那肯定啊!”一条破链子和能保命的神器,谁都会选神器吧?她又不傻。
隶亭宴神情舒缓,淡笑道:“所以,你其实是喜欢听雨的,对么?”
“……”这是什么逻辑?但直觉告诉她,她应该点头,“你说的都对。”
“那暂且还不能解开。”
商亦卿疯狂摇头,试图说服他:“不解开的话,难不成你要坐在这看着我睡?还是说你要和我一起睡?!”
虽然在那个院子里,他们也是如此共处一室,但自从听过他那句不知真假的话,她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若是一不小心被他抓去提升修为……不行!绝对不行!
隶亭宴也微微怔愣片刻,同床共枕似乎还太快了,便对她道:“你且安心睡,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完,隶亭宴便站起身。他点了点手腕的听雨链,链条随着他的迈步变长,一直到屏风一侧的书案那边。
商亦卿看着他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翻阅一些简扎,不禁抿起唇,腹诽了句,真是有病。
宁愿给自己找麻烦,也不肯松开这链子,还说不怪她?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没能睡着。
隔着一道屏风,云纱飘动。
虽说这些天她和隶亭宴待在快雪城那处院子时,也是她睡在床上,他坐在一旁矮榻上闭目养神,可当一切全部摊开,总是无法说服自己若无其事地装糊涂。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么?
为什么呢?
若不去深究这个缘故,暂且相信他的这句话,似乎一切不合理的事都有了解释。
带她四处闲逛,将听雨戒给她,护她周全,甚至还把一半神魂分给了她……
喜欢么?这是喜欢么?
因为喜欢,所以不计较她的欺骗,却无法接受她口中的一句厌恶,想把她困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惩罚。
甚至……
她轻轻咬住唇,垂下眼,将被褥拉过头顶盖住自己,翻过身不去看他。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飘忽不定的情感才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他们才认识多久?隶亭宴的喜欢又能有多少?或许也只是一种虚妄的错觉罢了。
喜欢也很容易转变成恨不是吗?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恼羞成怒迁怒于她,她又能如何?自己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她是不会喜欢他的。
她一定要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和他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