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商亦卿悠悠转醒,坐起身,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她揉了揉双眼,意外发现手腕上的链子不见了,原本被她还给隶亭宴的听雨戒又出现在自己指间。
她抬眼向外望去,隶亭宴似乎还没醒,一手支着头,闭目坐在书案旁。
商亦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施了个术法给自己换了件衣裳。芜绿底色的诃子裙,上绣大瓣芙蓉,金线穿织,外搭浅云渌波大袖衫,腰佩一块白玉环佩,一如千山葱翠,风拂荷动。
不管怎么样,就算待在罗浮,也不能亏待自己。
她快步在四周转了一圈,准备推门走出去,手方搭上门,太玄引忽然拦在了她眼前。
商亦卿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手,下意识转过身看了看,隶亭宴这不是没醒么?
她呼出口气,一把攥住太玄引,低声道:“安静点,我就出去看看。”
太玄引抖了抖枪身,沉默了一瞬,开口道:“契主昨日伤得不轻,难得睡下,这门上有禁制,你若是出去,他会立刻醒过来,有劳你等等再出去吧?”
原来太玄引会说话么……商亦卿感到意外。
“伤得不轻?”她靠着门板,视线落在隶亭宴身上。
太玄引暗暗想,旭炎池那满池的离火,契主能面不改色地从池子里走出来就不错了,卸去护体灵力,硬要泡那水,肯定会受离火灼伤——活该!
但它没有直言,生怕自己不慎说错什么话又被隶亭宴按去旭炎池。
商亦卿显然误会了它的意思,以为他身上的伤是因自己的那一掌。
她放开太玄引往回走,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停在他身侧。
窗户透进来的光撒在地上,落在她的肩上,隶亭宴坐在暗处,光与影只一线之隔。
商亦卿盯着他看,隶亭宴清隽的眉眼间拢着淡淡的疲倦,她伸出手,指尖点在他的眉心,眼底有细碎的光浮动。
她的眼睫微颤,不自觉蜷起手指,缓缓收回手,却被蓦然睁开眼的人攥住手腕。
隶亭宴眼中有一瞬的茫然,看见是她,旋即扬起笑,轻声道:“醒了?昨日睡得可好?”
那毫不掩饰的笑意映入眼帘,商亦卿只觉心蓦然停了一拍,她仓皇抽出自己的手,往后避开一步,看着他,点点头。
隶亭宴瞥了眼不远处的太玄,目光又落回到她身上,他五指半合,指腹擦过掌心,额间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热。
“我去换件衣裳。”隶亭宴脸上笑意更甚,他站起身,绕去屏风那头。
商亦卿尚未回过神,只愣愣地循着他走动的方向转着视线,屏风映出一道清晰的影子,衣袍滑落……
她眨了眨眼,猛地背过身,耳根有些泛红。
换衣服不就是施个法捏个诀的功夫么?他这是在做什么!
隶亭宴换了件常服,银白为底,绣以山川日月,玉带银冠,白羽展翼。
他挥手撤下殿门的禁制,带她往外走去。
罗浮天川,仙海十四洲五大仙宗之一,悬于十四洲以东的蓬云湖泽之上。
罗浮诸多山屿浮空,似星罗密布,云雾缭绕其间,又有白瀑悬泉自天际涌落,水气成雾,如梦如幻,形成一道瑰丽奇景。
连接几大主峰的虹桥彩带似水流般,不断变幻,在晴空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彩。
商亦卿牢牢攥住隶亭宴的衣摆,死死闭紧双眼,身子打颤,站在崖边不肯往那桥上迈出一步。
这罗浮也太高了吧!
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虚无缥缈的云气,完全看不到底。
她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就她这修为,岂不摔成粉碎?
隶亭宴原本迈开的步子被她拽得踉跄一下,他回过身,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宽慰道:“不会掉下去的。”
商亦卿疯狂摇头,这风景谁爱看谁看,她宁可在虚成峰上大睡一觉,也不可能走这什么破桥。
至于逃跑?
罗浮这么高,她要怎么跑?罢了,一切还是从长计议,她不着急,十分有耐心。
正当隶亭宴决定牵着她,折返回去时,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一个人,伸手抓住商亦卿的衣摆,呼啸而过:“诶呀!”
商亦卿本就站在崖边,被猝不及防这么一拉,身形不稳,和那个人一起往下掉去。
“啊啊啊啊!”她奔溃地大喊出声,与这个人抱作一团。
隶亭宴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还没等他去捞起她,随后,忽来一只巨大的飞鱼接住她们两个人。
商亦卿心有余悸地仰躺着,半晌坐起身,这才将视线放在那个人身上。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水红色的长裙,头上插着几支凤翎簪,眼尾微微上挑,矜贵意气。
最最最关键的是——这孩子身上有妖气!
商亦卿不确定地开口:“凤衔山的凤族?”
“姐姐好,我是箫韶,你也可以叫我阿笙。”箫韶朝她扬起笑。
箫韶,凤衔山少主,为九妖君之一瑶琴妖君的亲妹妹。
在这满是仙人的罗浮天川,突然碰见一位能自由来去的妖荒少主,商亦卿感到莫名的亲切与踏实。
只不过,这位凤衔山少主不是有几百岁的年纪了?怎么看着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被赶来的隶亭宴拎了起来。
隶亭宴细致地查探了下商亦卿的情况,确认她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他语气略显不悦,淡淡道:“往后,莫要让她在罗浮上空乱飞,万一砸到谁,该如何是好?”
这话既不像是对她说,也不像是对箫韶说。
商亦卿转了转眼睛,往四处打量,一位身着白色织银长袍的人现出身形,停在箫韶脚边,将她抱了起来。
那人语调含笑,轻声道:“小师弟,这锅我们可不背。你这两日没能控制住力量,惊扰天川数百只游云鱼,怎么有理问罪于我?”
隶亭宴微微蹙起眉,垂头看了看那只神情恹恹的游云鱼,道:“既知道游云鱼近来不适,二师兄你还由着她?”
商亦卿眨眨眼,隶亭宴的二师兄?霁月道尊慕初尘?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箫韶拽了拽慕初尘的衣襟,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去商亦卿那边,拉住她的手,对慕初尘道:“妖荒来人,我该和她一起回去了。”
回妖荒么?
商亦卿还没来得及惊喜,便看见慕初尘敛下笑,指着商亦卿淡然地开口:“她不是妖荒的妖。”
商亦卿:?
她可是清都在册的良民好妖!什么叫不是妖荒的妖?
“你认错了。”慕初尘泰然自若地哄骗箫韶道,“她是小师弟带回来的道侣,怎么可能是妖荒的人?你答应过我,瑶琴不来寻你的话,你便不会离开,如今玩腻了,随便指认一个人便要弃我而去了么?”
商亦卿瞪大双眼,这位道尊他在说些什么?什么道侣?而且听这话,瑶琴妖君她知道自家少主可能被迫留在罗浮这件事吗?
罗浮的两位道尊难不成脑子都不正常么?
她咽了咽口唾沫,不由得抓紧了箫韶的手。
不论如何,她们两个很有可能是这罗浮里唯二的两只妖。
见状,慕初尘的眼神沉下来,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隶亭宴上前一步,挡在商亦卿身前。
游云鱼本就萎靡不振的精神更加摇摇欲坠,要不是被太玄引和论衡两柄枪撑着,它早就两眼一闭,掉下去了。
剑拔弩张之际,商亦卿哆嗦地拉住隶亭宴的衣摆,认怂道:“这位仙尊说得对,我、我不是妖荒来的。”
“这样么?”箫韶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看了眼商亦卿。
她抬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根簪子,塞到商亦卿的手里,笑道:“姐姐如果想回家的话,可以找我哦。”
言罢,箫韶便松开了商亦卿的手,走回慕初尘身边。
灵压撤去,商亦卿终于松了口气,这修为差距太大了,她就跟一小粒沙砾般,被浪头重重拍下,完全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直到慕初尘离开,隶亭宴将她带回殿中,她还没有缓过神。
她手心攥住那根簪子,坐在床沿上,此刻看着神色淡然的隶亭宴,她都觉得一阵和蔼可亲起来。
起码,隶亭宴从来没有对她施加灵力威压过。
她轻声问他:“隶、隶亭宴,你知晓箫——”
他看向她,回:“此事内情为何,我不甚清楚。只不过,二师兄不会伤害她,你大可放心。”
“那瑶琴妖君她知道这件事么?”
隶亭宴摇了摇头:“约莫是不清楚的。”
罗浮天川这抓人回山的作风是一脉相承么?
想起方才慕初尘那副说一不二的阴沉性格,她突然开始为箫韶担心起来。
商亦卿眨了眨眼,斟酌道:“你打得赢你二师兄么?”
“……嗯?你想让我把箫韶送回凤衔山?”隶亭宴有些意外,道,“这件事其实奚云做过几次了。”
当时,箫韶还不是如今这般孩童模样。那日,穆奚云无意间发现衔月峰上多了一个红衣姑娘,甚至还被锁在寝殿内,她大惊失色,趁着慕初尘不在罗浮时,将人赶忙放走。
没过几天,箫韶又被慕初尘带回了罗浮。
这般一来二去,原本不怎么理会宗门要事的隶亭宴也知道了这件事。
“你分明一清二楚,就任由你二师兄做这种事么?仗着自己修为高,随随便便把人抓来罗浮么?”商亦卿皱起眉,义愤填膺道,果然隶亭宴也不是什么好人!
“卿卿莫要误会了,我可和他不一样。”隶亭宴辩解道,“其实我也问过箫韶一次,可以让太玄引送她回凤衔山,但她拒绝了。二师兄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她若是想,凭她自己的修为完全可以离开……罗浮绝非助纣为虐的地方。”
商亦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我也可以随意离开么?”
隶亭宴默了一瞬,道:“……不可能。”
她就知道。
道貌岸然!一群心里焉坏的伪君子!
只是听这话,罗浮的这位掌门应该是个有良心的好人,说不定可以从这位掌门入手。
她板着一张脸,认真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你既然都不计较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就……就把我放走,不是皆大欢喜么?”
“皆大欢喜?”隶亭宴挑了挑眉,“我更欢喜你待在我身边。”
“……隶亭宴,你这是强买强卖。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放我回家。”商亦卿决定和他讲道理。
“然后你便可以将我抛之脑后,两三日就可以忘记‘隶亭宴’这个人,当做从未相识,是么?”
也不是两三天就能忘光的。
商亦卿眨了眨眼,有种被他戳破心思的窘迫,那难不成她还要对他念念不忘么?
“卿卿,我这人远没有你那般通透洒脱,喜欢的东西就该牢牢攥住。”隶亭宴垂眸看她,笑道。
闻言,商亦卿抿起唇,扭头不去看他。
果然,还是要靠自己逃走!就算可能被他再次抓回来,她也要离开,她是不会妥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