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宴会结束后的几天,茱萸不止一次地问古决明,听见别人那般欺负卞夏,她为什么不出面帮他说话呢。
古决明只轻轻一叹,她说,每个人都有独自要承受的东西,那些东西是旁人如何也代替不了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雪花,漫天的雪被山谷里的穿堂风吹着飞扬活像暮春的柳絮。
河西走廊一带的冬季异常干冷,古决明即使做好了防护两只手却依旧被冻得干裂。
古决明在伤兵营里看完了诊,顶着大雪散步似得朝卞夏房间走去。
比起黄沙扬扬的秋季古决明异常喜爱在纷纷暮雪时出门逛一圈,一个人静静听着风声、瞧着雪花。
古决明到时卞夏已煮好了火锅,正背着大门不知在桌上捣鼓什么。
古决明抖了抖披风上的雪籽,刚想自己将披风放去衣架上卞夏便伸手接过,如理所应当地替她跑了一趟。
卞夏腹上的伤在古决明细心照看下已完全康复,纵使她调制了好几种药膏想要避免愈合后留下疤痕但因伤口极深,那些药膏的作用并不显著。
古决明一面等着卞夏回来坐下一面挑了一筷子肉片下入火锅。“我听说,你们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了。”
卞夏坐回桌边,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火锅轻轻嗯了一声,“这次出来太久,虽然是凯旋但估计陛下也不会怎么高兴。”
“狄族那边的牛马羊是我们眼馋了很多年的物资,但互市这事磕磕碰碰的,陛下难免不甘心。”古决明说着将第一片肉片先给了卞夏后这才急吼吼地重新从锅里捞上肉片,顾不得烫嘴忙地咬了一口。
卞夏端着筷子并没有打算吃而是透过锅上的雾气面色柔和地看着古决明,片刻他低头小口咬着碗里的东西,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年过年依旧在外面过吗?”
古决明摇摇手,伸长脖子寻着自己刚下的豆腐。“我到时候跟你一块回。你不知道,自从我决定回去之后我家里人催我跟催什么似的——他们生怕我受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这里干苦力呢。”
卞夏轻轻一瞥古决明,语调不急不缓地道:“你难道不是在做苦力么?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明明自己就是个大夫却不知好好疼惜自己。”
古决明忍不住地一笑,片刻,她压着自己嘴角道:“你关心人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
“咱……”卞夏下意识想否认,但意识到面前是古决明时他生生把尖酸刻薄的话咽下去了。“你手都有冻疮了,不知道疼吗?”
古决明低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口子。“这不要替人把脉,戴个手套总归是不方便。”
“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卞夏眸中泛着心疼,“天天忙得像陀螺,林睿去找你你十次有八次都不在。”
古决明只是笑,“我忙惯了,闲不下来。”
火锅咕嘟咕嘟地煮着,古决明和卞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房外暮色降临大雪纷飞,两人的心却异常的温暖。
吃完火锅古决明斜靠在太师椅上就着烛光读着手上的医书,而卞夏则是站在桌前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桌面上的残局。
“我来帮你吧。”古决明第三次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卞夏的背影出声道。
卞夏回过身瞧了她一眼随即又恢复之前的动作,将剩肉打包准备扔掉。
待卞夏收拾完桌面正想跟古决明说些什么,房外突然人声嘈杂。不一会儿茱萸跌跌撞撞掀帘而进,忙地对古决明说道:“一个小孩被疯狗咬了,他奶奶正跪在军营外求有人能救救孩子。”
古决明顾不得拿上披风便匆匆出了营帐,她几乎是飞奔至那老人家身边,见孩子神色癫狂口吐白沫二话不说地从自己的衣袍处撕下布条将孩子的双手束起。
“咬人的狗在哪,我要它的脑髓。”古决明一面说一面把孩子从他奶奶怀里接过,为了防止他会咬到自己的舌头,便将自己的袖摆轻轻塞入他嘴里。见他眼底猩红,古决明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往卞夏房间里奔。
“茱萸给我酒还有小刀!”待将孩子放在卞夏床上,古决明狠狠撕下袖摆,趁着他喘息的空挡低头去看孩子的伤处。
“姑娘来了。”茱萸将东西递给古决明随即走到孩子的上方,用手摁住他的肩膀。
古决明先是用烈酒草草清理了一下伤口四周又用小刀剔除伤口上的烂肉,与此同时眼底猩红的孩子在不断挣扎,试图去咬茱萸的手臂。
那孩子反抗得太厉害茱萸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来,只见他忽地坐起身直朝古决明扑去。
千钧一发之际卞夏一个箭步冲上来,直直用上身的重量将孩子桎梏在床上。
古决明手上动作不停却频频看向压在孩子身上的卞夏,语气急切且异常担忧道:“小心他咬到你!”
茱萸从房外接过那只疯狗的脑髓忙地走近古决明跟前将盆子放在她手边。
古决明用小刀挑了一块脑髓小心地敷在孩子的伤口处,片刻见他安静下来,古决明狠狠舒了口气,扭头对茱萸道:“煮点安神的汤药。”
敷完脑髓后古决明拿出艾灸顺时针地在孩子的伤口处熏着,不多时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古决明悬着的心随着哭声终于落地。
与此同时,闻讯赶来的骆修远却被候在帐外的林睿拦住去路。
林睿似犯了混,任凭骆修远如何威胁他依旧不动如山、死死不让骆修远入帐。
骆修远眉宇间满是焦急,见林睿软硬不吃便想用武力解决问题。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却听古决明在帐里道:“是骆以恒吗?我没事,你回去吧,别来给我添麻烦。”
骆修远闻言只好一步三回头、听话地离去。
虽然孩子已恢复神智但古决明怕他的伤口感染以至于高烧不退或是出什么意外,她不顾卞夏的劝阻执意守在孩子跟前一夜未眠。
古决明不歇息卞夏也自然没心思睡觉,他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时刻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这一夜,古决明守着孩子而他守着古决明。
月落叁横,卞夏进里间来给古决明送水。古决明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庞却启唇跟卞夏道:“你那时候怎么想的,敢用身体压他。万一被他咬一口怎么办?”
卞夏蹲下身,借着烛光看向她,轻轻地说:“你不是在那吗。”
古决明的心狠狠一跳。
动身回京畿那日河西走廊一带簌簌落着暴雪,古决明收拾好自己的瓶瓶罐罐只带上几件换洗衣物便登上回京的马车。
因古决明不属于军队人员她的马车要比卞夏落后好几里路。
茱萸斜靠在车窗边兴奋地用手撩起车帘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
古决明抱着手炉闭目养神地听着车轮压过枯枝的声音。一阵风吹来惊乱了她的思绪,古决明轻轻抬眸,就着窗外暮色看向头上绑着双鬟的茱萸。
“要回家去了你就这么高兴吗。”
茱萸笑得合不拢嘴,“我一想到府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我就开心!”
古决明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一脸宠溺地道:“好姑娘这两年辛苦你啦。”
茱萸闻言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她弯腰起身跟古决明肩靠肩坐在一起,轻轻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姑娘这两年里救过的人,万姑娘是能看见的。”
古决明听见那人名字时睫毛微颤,眸色稍稍暗淡了一下。
片刻她抬头去掀被风吹动的车帘,伸出手接住一片晶莹雪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茱萸道:“也许是时候回家看看她了。”
当墨色完全吞噬天空时古决明一行人正巧赶到一家旅店歇脚。
旅店房间虽不算多但因大部分的军人在空旷的野外安营扎寨只有返程的京官在旅店里住下,倒也空了一间房容古决明休息。
古决明向店小二要了一盆温热的水,认真洗漱完后刚准备躺在床上歇息却听见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来了。”她一面从衣架上拿下外袍一面走到门前伸手推门。
“卞督军你怎么来了?”待见站在门外的是卞夏,古决明的眸色立刻鲜活了好几分。她退身让他进来,然后不带一丝顾虑地关上门,拖着自制的拖鞋走到桌边给卞夏倒水。
卞夏拂掉沾在衣袍上的雪籽,语气平常道:“叫我卞夏就好。”
古决明倒水的动作一顿,她抬眼瞧他,道:“为何?”
卞夏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不近不远地站在古决明的面前,淡淡启唇道:“回京后咱家便不再是督军,所以你叫我卞夏就好。”
古决明给自己也倒了杯水,示意卞夏在桌旁坐下。“但我能唤你职务……总感觉连名带姓地唤你,不太好。”
“朋友之间难道不是称呼姓名么?古大夫说这话,”卞夏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带着刻意改变声线的低沉,面上的神色也跟平时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是没把咱家当朋友吗?”
“没有,”古决明当即改口,“卞夏你想多了。”
卞夏听她唤自己姓名心头郁郁瞬间消散开来。
古决明抿了一口杯中白水,又抬眼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卞夏,她似下定决心般握紧手里茶杯,启唇道:“卞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了。”
卞夏同样下意识握紧茶杯,抬头和古决明对视。
“我是燕国公的嫡女,在家排行第二。”
话音刚落,卞夏只觉自己耳边万籁俱寂,他的目光中也只剩下古决明一人而已。
其实卞夏早已猜到古决明的身份,只是当她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依旧觉得不真实。
他很难将跟自己朝夕相处日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古决明与燕国公府里那被众人千宠万惯长大的古二姑娘联系在一起,他也想象不到古决明是遇见了什么事、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告别京畿里的一切只身来到河西走廊一待就是两年。
“这事怪我,”古决明见他不说话以为卞夏在心底埋怨自己,“我没跟你说实话。”
“没有……”卞夏压制住心中惊涛骇浪,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地摇摇头,“咱家从未怪你。”
尽管卞夏再怎么掩饰他的情绪,古决明却依旧将他眸中神色尽收眼底。
“卞夏,”她轻声唤他,“不论回京后旁人如何唤我、称呼我,在你面前我依旧是古决明。”
卞夏听懂了话外之意,心头顿时酸酸涩涩,险些红了眼眶。
好一会儿,他才缓和情绪,开口道:“在你面前,我只是卞夏。”
大雪积路官道变得湿滑难行,古决明一行人趁着为数不多的晴日日夜兼程才赶在冬月前回到京畿城内。
古决明在城南下车,她刚想穿过人群给站在另一端的卞夏打声招呼说自己先行回家但她还没来得及提步便听见不远处好似有人在唤她二姑娘。
古决明匆匆寻声回眸,便见自己的父母亲站在护城河边朝自己挥手,大声唤她二姑娘的人正是从小照顾自己的乳娘亦是茱萸的母亲。
古决明下意识地提裙奔向父母亲,她跑至一半路程时却忽地制住脚步,回眸望向正在应付一个个官员的卞夏。
傅夫人见她彳亍便快步上前一把将古决明搂进怀里,眼含泪花地说:“阿照,娘好想你。”
古决明在父母亲以及家中小厮婢女的簇拥下不得不登上马车随着他们一块回府。
在放有烧暖后的鹅卵石的马车上古决明悄悄拨开车帘看了一眼站在雪中、渐行渐远的卞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