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在家休整了两日便收到皇后邀她入宫的帖子,古决明知道该要承受的她必然推脱不掉——两年前古决明离家得太过匆忙,未留下只言片语便拔腿离开。当下朝回家发现宝贝女儿不见踪影的古正则心乱如麻,连夜进宫去求正位中宫的姐姐,不惜动用西厂的力量搜遍了京畿城大大小小的街巷,将城门封锁却依旧没有拦下执意离京的古决明——两年前的她因自己的悲痛险些将燕国公府至于险地,两年后的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京畿的冬季比起河西走廊一带的温度实在可以算做是小阳春,再加上四面崇山峻岭包围着城里,迎面吹来的风也轻柔得过分,如此舒适的冬天让古决明换下了过早添上的厚袍子。
因皇城中不许乘车燕国公府的马车摇摇晃晃驶进宫门内,车中人便下了车改坐轿辇一路穿过御花园径直往皇后寝宫方向去。
古正则不放心古决明便随着一块去拜见皇后,却不想皇后早就预料到他这一动作特意叮嘱身边的嬷嬷将古正则拦在宫门外,只放古决明一人进来。
古决明望着爹爹那满是担心的眼神安抚地朝他笑笑,她跨进宫殿内,见两扇朱红色大门缓缓合上挡住古正则的身影,古决明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在这两年里苍老得过分。
也许是微风拂面,古决明的眼眶酸涩不已。
古决明跟着嬷嬷来到偏殿,等了好一会儿皇后依旧迟迟不见踪影。
古决明知道这是姑姑在跟自己生气,她一面吃着桌上糕点一面打着腹稿想着怎么和姑姑认错。
“姑娘,娘娘来了。”嬷嬷话音刚落,古决明扭头便见皇后穿着一身常服步履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古决明从圆凳起身二话没说屈膝跪地向皇后行大礼。“皇后娘娘长乐安康。”
皇后轻轻地瞥了一眼她,随即让人扶起古决明来,好笑道:“不节不年的你跪我做什么?”
古决明却没顺着嬷嬷的力道站起身,依旧低头跪着道:“侄女知道自己有错,不敢起身。”
皇后听见这话才正眸看向她,“你丢下你父母和兄长一跑就是两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错呢。”说罢她叹了口气,弯下腰亲自扶起古决明,“算了,姑姑不跟你计较,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古决明起身,问道:“姑姑不怪我那为何拦着父亲?”
皇后屏退众人,拉着古决明的手在软榻坐下。皇后伸手替古决明拢了拢发丝,柔声道:“你爹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若他在,没等我说什么他定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我不生气都被你爹爹那副样子给惹生气了。”
古决明知晓皇后说的是真话,毕竟古正则的性格她一清二楚。古决明轻轻握住皇后的手,又问,“姑姑找我何事?”
“姑姑想让你在宫里长住好帮着看看满愿的病。”皇后道。
古决明担心道:“公主怎么了?我去的时候……”
“没什么大问题,我想让你替她调理的是女儿家的毛病。”皇后安抚地拍拍古决明的手背,“她最近初来癸水,总难受至极,有几次竟痛晕过去。”
古决明不信皇后留自己在宫里的理由会如此简单,她垂眸片刻,道:“姑姑接我来宫中侄女乐意之至,但侄女想求姑姑一个恩典,不知可以吗?”
皇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来听听。”
古决明起身行礼,“侄女想去太医院精进医术。”
古决明入住皇后寝宫南侧时全长春宫的宫人私下全都在议论古决明以后会选哪位皇子做夫婿。
不怪宫人多想,而是古决明的家世门第摆在那里,况且古正则是出了名的爱元妻疼孩子的人,他年近半百膝下只有嫡妻所出的一儿一女,且因古决明是这一辈里唯一一个女孩子,从她出生开始古正则就一直把她当眼珠子似得疼爱。若说古决明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也不为过。
全天下除去王公贵族家的儿郎能配得上古决明的家世门第,古决明就算嫁给谁在世人与古正则眼中也都算下嫁。
此后几日古决明早出晚归地从皇后寝宫去往太医院学习,太医院里的每个人见到她无一例外都会舍弃“古二姑娘”不叫反倒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古司药”。
虽皇帝的明旨还没下来但所有宫人全默认了古决明担任司药一职。
圣旨下达这日古决明正陪着霍满愿在长春宫后花园荡着秋千。
待被嬷嬷匆匆带进正殿,古决明时隔多日再次见到了卞夏。
她猜想,卞夏也许是听见她在宫里特意跟着掌印太监一块借着宣旨的由头过来看看自己。
古决明抬眼一瞧站在掌印太监身后的他,心神微动险些叫人看见端倪,她走上前故意让自己不去仔细看他低眉跪地领旨。
旨意宣罢,古决明双手接过掌印太监手里的圣旨,她扭身刚将东西递给身边嬷嬷,霍满愿便小跑着进殿娇声唤道:“古姐姐你忙完了吗?”
霍满愿在古决明身边站定时,卞夏和掌印太监纷纷跪地给霍满愿请安。古决明本想伸手去揉霍满愿的脑袋却被卞夏那一声“奴才给公主请安”怔住了动作。
她转头看向卞夏,只见他如一条大狗似得双手和额头贴着地面,一举一动都恭敬至极。
还没等古决明说什么,霍满愿就拉起她的手淡淡对卞夏二人说:“起来吧。卞少监你随本宫来,本宫找你有事。”
她说罢转身辞了皇后拉着古决明穿过宫殿间的通道来到古决明的小院里。
古决明疑惑地望向霍满愿,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霍满愿粲然一笑,娇声对古决明说:“我准备让卞夏给古姐姐做个梳妆台。”
“他会做木匠活?”古决明惊讶地说。
霍满愿撇嘴,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鄙夷,她说:“他就是靠他那张脸还有一双会做东西的手才让爹爹注意到他的。古姐姐你好久没进宫了自然不知道他狐媚爹爹的事情。”
小孩子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自然容易人云亦云,但正因如此古决明才知原来卞夏在宫里被人误解、抹黑至什么程度了。
古决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然,她抬眼看着卞夏迈着小步从冬阳中走来的身影。
卞夏伛偻着身子走到霍满愿与古决明身前,垂着眼静静等着霍满愿的吩咐。
和煦的冬阳斜照在卞夏的身上可古决明却觉得他此时并不温暖甚至被无数寒意深深地刺进骨里,骨血里的剧痛一点点侵蚀着他,叫他狼狈不堪也叫他变得麻木不仁。
“公主,梳妆台既是给我的,那它的样式能不能由我跟卞少监说?”古决明笑着望向霍满愿。
“当然可以呀,我还担心我喜欢的古姐姐会看不来呢。”霍满愿眯着眼,朝古决明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那姐姐慢慢说,我去跟阿娘讨糕点啦!”
她说罢便大步离开,古决明望着霍满愿脚步只需微微屈膝点到即止而卞夏却要跪地拜送公主移驾。
待院中只剩她跟卞夏,古决明走到卞夏身前蹲下身与跪在地上没来得及起身的他平视着。
“你怎么没给我说过你会做木活?”古决明一面说一面扶起卞夏,将他半拖半拽地拉到院中石凳边坐下。
卞夏顾虑会有人经过不敢顺着古决明的力道坐下,他刚想说什么却被古决明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会木活又不是什么拿得出手,值得告诉你的事。”卞夏说。
古决明听他这快跌进尘埃里的语调不由将一边眉翘得老高,“卞夏,咱俩只不过有段时间没见你至于跟我这般生分吗?”
卞夏眉睫微垂,低眸看着蹲在地上的古决明的发顶。
古决明今日舍弃她在河西走廊常束的高马尾,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未婚女子常梳的三小髻,发鼓间插满了时下最流行的头饰,身上的衣料也换上前些月刚进贡入库的蜀锦。
卞夏楞楞地望了古决明好久,他想开口却觉得嗓子干涩让他发不出声音。
微风拂过院中树木将仅剩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古决明等不到卞夏回应便站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跟我进来看看,我正要找人给我打一能装瓶瓶罐罐的柜子。”古决明说罢顺手牵起卞夏手腕,将他往房间里引。
随着房门敞开阳光入室,卞夏这才瞧清暗处的陈设——房里的桌椅板凳无一不是上品。
古决明指着一面墙,在卞夏身边比划道:“我想要一个跟这面墙差不多高的柜子。你见过药店里的药柜吗?就是有很多抽屉那种,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几个暗格。”
卞夏一面看着古决明用手比划着木柜的样式一面努力地克制着心头那股叫他无所适从的情绪。
古决明说完对柜子的需求后她忽地回眸望向卞夏,她只见他脸上挂着刻意的微笑全然不见之前的鲜活。
古决明自然知道他会因为自己的阶层差距而手足无措,但她没料到再次见面时卞夏会如此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卑怯。
古决明觉得这事不对劲。她二话不说扭身关门,直直走到卞夏身前,抬眸问他,“卞夏,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卞夏不说话。
“是我父亲知道军营里的事了吗?”古决明透过他的眸子轻而易举地看见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绪。
她见不得卞夏难过,几乎下意识地古决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蜜饯,准备递给他,“卞夏,你可以不管他们说什么的。”
“说得轻松。”卞夏轻轻避开古决明的目光也没接过她手心里的蜜饯,反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堂堂一个公卿嫡女跟咱家这种人有交情算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啊。”
古决明拉着卞夏一块坐下,从壶里给他倒了一杯茶,语调平常道:“他们骂我是他们的事,但我如何对你是我的事。怎么说呢,我自小就离经叛道从不畏人言,如果我怕别人的指指点点那我也不会选择从医了。”
卞夏将茶杯攥在手里,淡淡对古决明道:“是不一样的。”
古决明抬眼瞧他,难得在卞夏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他们是如何说你的,也知道他们将会如何说我,但我不在乎。我经常听见别人说你奴颜婢膝、腹有鳞甲可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流言常会孤立和毁掉一个人而偏见又常会磨灭一个人的存在,但难道我要因为那些不真实的流言蜚语就必须远离你吗,远离我的朋友吗?”
卞夏怔然,片刻他才启唇自言自语道:“你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就好了。”
古决明垂下眸,伸手给自己倒水。“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个医女,能游走四方悬壶济世,可是啊,我怕是很难走出京畿城了。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你确定要故意疏远我么?”
卞夏惊讶地抬起眸,险些忘记压低嗓音,道:“怎么会?皇后娘娘不是说接你小住而已吗?”
“帝王心术你比我熟。”古决明面上在笑,眸中神色却是微暗的,片刻,她仰头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卞夏喉咙有些干涩且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深知古决明喜爱自由,所以他很难想象到古决明怎么能忍受这宫闱内的束缚。
“你别替我难过啊,”古决明坐直身子朝卞夏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只要还能治病救人在哪行医都一样。”
卞夏认真地看了古决明片刻,他莫名觉得古决明如今的笑不如她在河西走廊时明媚,此时的她仿佛背负着很多看不见的枷锁。
他起身挪步想靠近古决明一些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脚步。
古决明上前开门,待霍满愿跨进房里她再回眸时卞夏不知什么时候站往房间的阴影处,伛偻着身子,眉目低垂着又恢复成今日她刚见他时那恭敬模样。
霍满愿拉起古决明的手,语调轻快地说道:“古姐姐,阿娘让我过来叫你一块去祖母那里,你跟他讲好了么,讲好了就快快换身衣服吧。”
古决明微笑着屈膝应下,后目送霍满愿折身离开。
待霍满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合上门转身对卞夏道:“你如今在哪当值?我忙完去找你。”
卞夏并未立刻回答反倒移步取下搭在衣架上的狐毛披风,走到古决明身边替她将披风披在肩上。“你初来乍到,需要习惯的事很多……”
古决明一面低头系着披风的绳子一面打断卞夏的话,“所以我才说等我忙完啊。”
当今太后是傅夫人的表姨母,跟古决明也算是有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
太后对古决明的态度自她儿时就不咸不淡,旁人琢磨这么些年也捉摸不透太后对古决明是否喜爱。
古决明随着皇后、霍满愿一块入了永寿宫,她一举一动一步一行都规矩至极,与那些从未离开过京畿的大家闺秀别无二致。
她们到时太后坐在宫殿的正位上,手里捧着一个暖炉正逗着脚边那只由波斯进贡的白毛猫。听见请安声太后缓缓抬眸,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别跪着了,坐吧。”
皇后率先起身,待宫人将软凳搬上,她这才温温柔柔地旋出抹笑来,对太后说:“母亲恕罪,阿照这几日忙着适应宫里生活竟没顾上来您这里让您好好瞧一瞧。”
古决明从软凳上起身,屈膝向太后行礼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拿眼瞥着古决明,不辩喜怒地笑了一声,悠悠地启唇说:“你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
古决明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军队大胜归来,阿照哪有理由再在外面瞎跑?”
太后用眼神示意宫人将那只趴在自己脚边的白猫抱下去,待猫退后,她朝古决明招了招手——古决明迈步上前,跪坐在太后脚边。
“哀家知道你喜欢热闹,让你入宫终是委屈你了。”太后目光和蔼地抚抚古决明的长发,轻轻叹了口气。
古决明垂眸,让自己努力忽略掉心头那股情绪,笑着说:“阿照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