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掌印浅浅笑了笑,闲话般地说:“在京畿城里谁人不知古司药跟骆大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谁人不晓燕国公与骆将军是一块出生入死拜过关二爷的兄弟?况且燕国公对这位世侄也是极为疼爱的,古司药若是议亲骆大人难道不是唯一的人选?”
景掌印的话语犹如一刀刀利刃直扎进卞夏心底,让他险些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镇定。
“我知你和古司药走得近,但我劝你一句,你千万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景掌印眯着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卞夏,“估计你心里也明白像我们这种人,压根没有脸面登他们那台子……就算你将自己的心刨开他们只会觉得腥臭,与其如此还不如对自己人好些,至少自己人不会拿你的痛处伤你。”
景掌印话音刚落,紧闭的木门“吱呀”被人推开。
卞夏与景掌印寻声望去,只见古决明已脱下方才沾有雪渍的衣裳,换上一件银朱长袄,额上也落上梅花形状的花钿——此番装束与古决明平日在宫中的形象截然不同,颇有大家千金之感。
古决明得体地对景掌印行了半礼,随即伸手给他添上杯热茶。“父母亲正在安顿家中长辈,实在分身乏术便让决明先来陪掌印吃些茶点。”
景掌印接过古决明递来的茶,抚抚杯盖,浅浅呷了几口。“咱家以为二姑娘回到家里就不愿见咱家这等人了呢。”
古决明不知景掌印这话何意,本能觉得他话里有坑,便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景掌印不着痕迹地朝卞夏看了一眼,状似无心道:“骆大人怀里的小女孩可真粉雕玉琢,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古决明侧身在离卞夏不远处坐下,“那位是我师侄,布衣百姓不足景掌印挂齿。”
“是吗?”景掌印微微笑道,“若非知道古司药还未婚配,瞧在花园的模样,咱家只当那姑娘是你与骆大人的千金呢。”
古决明抬头,试图从景掌印的脸上神情洞察出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惜景掌印面色真如随口提提般平静。
几息后,景掌印故作恍然道:“瞧我这脑子……是咱家口无遮拦,古司药不要见怪。”
临近正午,在御林军当值的古昭才得闲回府。
他本想径直去向祖母跟父母问安,但他刚走下台阶,蓦然想到身穿戎装多有不便,又急急忙忙调转脚步,去往自己房间,换了一身锦衣。
与此同时,古决明瞧着距午时相差无几,便起身欲走,好接替母亲看顾祖母。
古决明只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向景掌印告辞,门外便传来叩门声。
古决明迈步开门,定睛一瞧门外竟是古昭。
“兄长,你怎么来了?”古决明侧身让路,叫古昭进房。
古昭自小就对只会拍须溜马、谄媚卖笑的寺人没什么好感,就算景掌印是司礼监的一把手、皇宫内所有宫人的老祖宗,古昭与他相见时总敷衍地拱拱手而已。
景掌印深知古昭身居要职、手握兵权是他计较不起的人物,尽管古昭敷衍了事的态度使他不爽,但景掌印面上的笑未曾落下去过。
“古将军。”景掌印拱手笑道。
卞夏也随着景掌印拱手行礼,只不过他这礼行得与前者截然不同,一举一动里没有半分自持矜贵之意,而是实打实地对古昭低下了腰肢。
古昭下意识迈步,挡在古决明身前,隔绝了景掌印与卞夏的视线。“我刚从大营回府便听见是舍妹在招待二位,我不放心就来看看。”
景掌印故作怔然,旋即笑道:“古将军多虑,古司药可是跟在娘娘身边的人,为人处世颖悟绝伦,连陛下都称赞古司药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怎会招待不周我等。”
古昭最烦跟景掌印这些人打太极、装熟稔,他毫不掩饰地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扭头对景掌印道:“天色不早,我领舍妹先去前厅准备。景掌印和卞厂公自便。”
语罢,他握住古决明的手腕,拉门而出。
屋外阳光大好。
淡淡的阳光穿过层层屋檐斜照在古昭身上,湖蓝色的衣裳因阳光得照耀反射出细微的光亮。
古决明随着古昭步伐而前行——她见着古昭这越走越疾的速度,断定自家哥哥此时心中装有怒气。
“兄长,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古昭没有回头,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
“兄长,怎么了?我感觉你在生气。”古决明轻声问道。
古昭赫然站定——古决明避让不及,她的额头撞在了古昭后背上。
“兄长!”古决明有些恼怒。
古昭回身,用手替她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妹子,你怎么跟那些人打起交道了。”
古决明任由古昭的大手覆盖住自己额头,语气平常地说:“在宫里生活没办法不跟他们打交道啊。”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古昭沉声道。
古决明睁开眼,看着古昭面色严肃,再不敢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拍掉古昭覆住自己额头的手,与他拉开距离,启唇道:“兄长是觉得卞厂公此人品行不好吗?可在京畿城中有谁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古昭蹙眉,压着心中怒意道:“唱戏的伶人怎么配跟你站在一处。”
古决明闻言颇觉荒唐,可她在当下却没办法用话语表达自己的想法——古决明知道,有些道理在当下是说不通的。
她握紧双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
几息后,古决明才眸色无波地说:“但是兄长,除去他,我在皇城之中再没朋友了。”
古昭下意识反驳道:“他没资格跟你做朋友。”
“兄长……”古决明只觉心头无力,欲语还休。
古昭不忍心把自家妹妹逼得太紧,他伸手重新握住古决明的手腕,放柔声音道:“好了,走吧,阿奶还在等着我们呢。”
除夕之夜宫门早闭,景掌印等人宣完旨后便按约定俗成的规矩跟着府中小厮前往偏房落席。
一盆暖烘烘的火锅被家里厨子吆喝着热热闹闹端上桌来——骆修远闻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地在桌下搓手,古决明无意瞥见他这动作顿时嗤笑出声。
“阿照过来,跟阿奶坐一块。”黎太君慈爱地对古决明招了招手与此同时挪身向软榻侧边坐了一些。
古决明道:“阿奶这不合规矩,决明一个小辈怎敢坐在正位上。”
黎太君佯怒地抿起嘴来,道:“孙女长大了就嫌你阿奶老掉牙咯,都不愿意和阿奶聊聊小天了么?”
古决明无奈一笑,边起身边对黎太君说:“来了来了您的乖孙女来了。”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黎太君放下手中碗筷,如闲聊般地凑近古决明耳边道:“行啦你吃饱了就离席去吧,小心厨房里的桃仁酥被小猫偷吃完了。”
古决明正在帮祖母挑鱼刺的手忽地一顿,随即轻声问黎太君道:“您都知道了?”
黎太君笑骂道:“你兄长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你以为他能瞒得过我?”
古决明将小碗里的鱼肉拨入黎太君的碗里,轻声唤道:“阿奶……”
“没什么的,你想跟他做朋友没什么大不了。”黎太君爽利地接话道,她一面重新拿起碗筷一面对古决明说,“只是阿照你万万不能以自己之力去护他什么。”
古决明心中明白奶奶的意思,纵使心头难过她也只能点头应下。
黎太君拍拍古决明的手,轻声道:“阿照,你对他不能太认真呀。”
古决明弯弯唇角,但眸色没有半分笑意。“阿奶那我先去了,碗里鱼虾您记得吃。”
说罢她柔柔地起身,向身旁的长辈们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古决明提着装有桃仁酥的食盒独自走在烛火通明的走廊上,折过拐角,她轻声问守在门外的小厮里面情况如何。
小厮还没回答,半合的房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古决明抬眼望,只见卞夏面色略显阴沉地走了出来。
发觉是她,卞夏面色才缓和一些。
“卞厂公,景掌印可吃好了?”因有旁人在身边古决明只得先说一些场面话。
卞夏摇头道:“府上的饭菜实在好吃,掌印现下还在吃着。”
古决明探头朝房间里望了望,见屋里人真如卞夏所言一心扑在饭食上便扭头对旁边小厮说:“你们去安排房间吧,这里我看着。”
小厮得令小跑着走远。
四周无人时,古决明拉起卞夏的衣袖,牵着他走去院里,随意地拂了拂石凳上的水渍,扭身坐下。
待卞夏落座自己面前,古决明将食盒提起,往卞夏身前推了一推,笑道:“给你的。”
卞夏似求证般地看向古决明,在看见她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后他才伸手将盖子揭开。
瞧清食盒里的东西,卞夏下意识地怔住。
古决明道:“上次送你的那盒桃仁酥是这几年新开的,我最近趁着出宫办事把京畿城的糕点铺都走了个遍,终于寻到这家老字号了。你尝尝是不是当时的味道?”
晚间的风拂过树梢,吹散了笼罩在天空中的乌云,几颗星辰在渐渐稀薄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从远处投来的烛光透过好几层树木斜照在古决明与卞夏的衣裳上,也同时将两人本黑如曜石的眸染上点点亮光。
古决明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趴在面前的石桌上,如偷了一抹月芒似得在灯火阑珊的小院里静静地看着卞夏像一只仓鼠般小口吃着他手里的桃仁酥。
卞夏每咬下一口手中的桃仁酥都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似得谨慎小心,连落在衣服上的半点碎屑都要捻进嘴里吃下。
在旁人看来卞夏这举动算不得文雅甚至觉得有些磕碜,但在古决明眼里卞夏心无旁骛只顾捻起衣上碎屑的举动无疑是真实而可爱的。
古决明见卞夏很认真地吃东西便没有说话,只换下发麻的手臂用另一只手趴在石桌上枕着头,一如方才般地含着笑抬眼望着他。
此时星辰当空四无人声,只有微风习习吹得残叶哗哗作响,恍惚间,古决明仿佛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里,从昏黄的夜晚中窥见了些许卞夏儿时的身影。
她似乎亲眼见到了那个头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卞夏穿着一袭象征着最低品阶的宦者青袍坐在钟鼓司的大门外,满心欢喜地吃着师父从宫外给他带的桃仁酥。
卞夏也曾是个孩子啊。
她曾试图以卞夏的角度去看待他的前半生,但她根本想象不到卞夏在赵丑离去后、未出人头地时过得有多苦。
自他入宫,他所图的不过是温饱而已。
他此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身不由己,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刀刃,用完即弃。
“我许久没吃这玩意了。”古决明正陷入沉思,忽地卞夏启唇,用他那刻意压低的声线将古决明从虚虚实实的过往里拉回眼前的树影婆娑,“师父走后便没人会趁着出宫给我带这玩意回来,等我熬到师父那位置后,能出宫时却没那个心思尝尝这桃仁酥了。”
“那,味道一样吗?”古决明掩下眸中情绪,刻意扬起笑问。
卞夏将盖子盖回食盒上,说:“已经吃不出了。”
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了。
古决明在心中默默补上卞夏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谢谢。”卞夏抬眸望她,声音很轻地说。
古决明忽地与他视线相撞,莫名觉得自己喉咙发涩,她从袖中摸出颗蜜饯,剥开裹在蜜饯外的纸,便将蜜饯含在嘴里。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人心头脑中都恰有千万句话要说,临到嘴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卞夏如下定决心般从怀里拿出一只品色中等、纹样却是极好看的银钗。
古决明在目睹他把那只银钗缓缓推给自己后,才后知后觉发现卞夏原来是想把银钗送给自己。
“你怎么又送东西给我……”
她下意识地将银钗推还卞夏,忙说:“这东西贵重,我不能要。”
卞夏见古决明不愿收,不免地哂笑自嘲。“东西是送给你的,你不要就把它扔了吧。”
“卞夏……”古决明茫然地叫了他一声。
“你若不收,那这钗子就只是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而已,留着干什么。”说着,卞夏便伸出手,想拿回银钗。
古决明隐隐觉得他这话里不单单说的银钗,还隐喻了些什么,但此时她只顾得上从卞夏手里抢过银钗。“我要!你不能把它扔了。”
也许是离席的时间有些久,待古决明将银钗妥当地装进怀里后,便听见不远处骆修远唤她名字的声音。
她朝正向这边寻来的骆修远招了招手,满脸笑意地说:“是我兄长让你来的?”
骆修远快步走到古决明身边,对卞夏浅浅行了一礼。“卞厂公。”
卞夏抬手回礼——谁都不知,卞夏在看见骆修远的瞬间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不可收拾地涌上他的心头。
“定熹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我拦着,你以为你能偷几时闲?”骆修远见古决明衣领稍乱,便熟稔地伸手替她整理好衣领,“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席吧,你不在宁馨儿也要闹了。”
古决明点点头,“回吧,也该和兄长他们一块守岁了。”
语罢,她又想起什么来,扭头跟卞夏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你,你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