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纷纷而下的寒英,地面上全是染了灰尘的白雪。
马踏而过,车辙留痕,一辆外观华丽的马车稳稳停在燕国公府门前。
穿着大袄的古决明与身穿便服的杜松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早迎在门口的茱萸几乎在瞧见古决明的一瞬间便向古决明飞奔而来。
“慢点,别摔了。”古决明虽这般说,但她也快走了几步,稳稳拥住飞奔来的茱萸。
几月未见茱萸竟长了个子,脸庞也比先前圆润。
茱萸挽住古决明的胳膊,边叽叽喳喳与她说着府中趣事边带着她进了府门。
“姑娘,太君和夫人早就望穿秋水了,你若再不回,她们怕是会入宫将你抢回来。”茱萸笑意盈盈地说。
古决明伸出一个指头,轻点一下茱萸脑门儿,也笑说:“你在家中可好?莲妈妈身体可好?”
茱萸使劲地点点头,仿佛只要她用力点头她的话语便会更加可信。“一切都好,就是阿娘和我太想姑娘了。”
古决明随着茱萸走下台阶,随意地瞥了瞥自己书房的方向。
她见书房房门半合,心中隐隐猜到是有人比她先回府中,故意避而不见,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之后的每一步古决明都在留意周围动向,但走到进了后堂,她依旧没瞧见半个人影。
古决明忍不住问茱萸,“宁馨儿在哪等我呢?”
茱萸诧异地望向古决明,“姑娘是怎么知道阎姑娘回来了?”
古决明挑眉,笃定道:“除去她,谁还会往我书房里去?”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方犄角旮旯里蹿出一个梳着丱发、皮肤偏黑的女孩来。
阎妙宁挡住古决明的去路,双手叉腰,故作生气地说:“小师姑你就不能装作没发现我的样子,陪我玩嘛!”
古决明弯下腰,将阎妙宁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点了点她的鼻头,一边走一边说:“谁让你粗心大意被我发现破绽啦?这次没吓到我,下次努力吧。”
阎妙宁环住古决明的脖子,犹如儿时般异常安心地待在她怀抱里。“小师姑,你这次回家就不走了吧?”
“你想我了吗?”古决明柔柔地说。
阎妙宁难得没有嘴硬,大大方方承认道:“你现在又不能离开京畿城,爷爷跟我一年到头也不会在京畿城里常住……小师姑你如果还要走,那我就见不着你了。”
古决明疼爱地蹭蹭阎妙宁的脸颊,斟酌片刻措辞,用她能听得懂的话解释道:“我也想你和师父呀,可我姑姑一个人在宫里她也会想我的。”
阎妙宁有些为难地蹙起眉。
她刚组织好语言,古决明和茱萸就已走到黎太君的院子里,阎妙宁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古决明抱着阎妙宁穿过前厅直接走到黎太君的卧房。
待厚厚门帘被人掀起,古决明甫得朝前望去,便看见了坐在床边正看着窗外的黎太君。
“阿祖!”还未等古决明启唇唤黎太君,阎妙宁抢先一步出声说,“小师姑回来啦!”
黎太君闻言忙地寻声望来——见到古决明的瞬间,黎太君的双眼泛起阵阵喜意。
“阿照过来,跟阿奶坐一块。”黎太君拍拍身旁的凳子,目光随着古决明的步伐而移动。
房中烧有地龙,古决明由着茱萸替自己将披在身上的大袄脱下。
“阿奶这些日子身体可好?”古决明依言在黎太君身旁坐下,见阎妙宁不愿再待在自己怀里便将她放开,看着她朝茱萸跑去。
“好,一切都好。”黎太君将古决明的手轻轻握住,“你在皇城里过得还好吗?娘娘可有照拂你?”
古决明宽慰般地拍拍黎太君的手背道:“姑姑对我很好,阿奶不用担心。”说罢,她从怀里拿出那串玛瑙手链,不等黎太君瞧清就把手链替她戴上。
“这是姑姑托我送您的新春礼,您喜欢吗?”
黎太君仔细端详着玛瑙手链,或许是见物思人,她的眼眶竟微微泛红起来。
“阿奶……”古决明担忧地出声道。
黎太君回过神,忙地背过身擦净了眼角的泪珠,温声安抚道:“我没事,我没事。”
古决明起身给黎太君倒上杯热水,“阿奶润润喉吧。”
黎太君接过茶杯,浅浅呷了一口。“你去见见你母亲吧。”
古决明陪着母亲说了许久家常闲话,直到天色微暗她才离开傅夫人的房间。
她本想趁着离晚膳时间还有一会儿,赶去跟阎客问个好——谁知她刚走到家中花园处,便见阎客毫无形象可言地蹲在走廊台阶上,专心致志地剥着手中的红薯皮。
古决明玩性大发,故意放轻脚步,缓缓朝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那块红薯的阎客走去。
她走到阎客身边,伸手想要扯住他的山羊须。
可古决明还没来得及动作,阎客便启唇道:“糊猴,你忘了你师父身后长眼睛了么。”
古决明依旧眼疾手快、无视阎客阻拦地伸手轻拽住他那花白的胡子。
阎客见怪不怪,由着她玩着自己的胡须。
“师父,我也想吃红薯!”古决明替阎客将乱糟糟的胡须捋顺后这才收回手,双眸里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阎客扭头瞧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与自己蹲在一处的古决明,犹豫片刻,他将红薯一分为二,将多的那半递给她。
“你在这要什么有什么,还惦记这些村货干嘛。”阎客看着古决明只是因为吃到红薯就异常开心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的。”古决明含糊不清地说。
片刻阎客又把自己手里的红薯塞给古决明,见古决明推拒,他便故作嫌弃地冷哼一声,“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尊老了?”
古决明拿稳阎客递来的红薯,挪身朝他身边挤了挤,憨笑道:“我知道师父是最疼我的。”
阎客嘴角微扬,但语调依旧淡淡道:“你找你师父干嘛?有事快说,你爹今晚约你师父下棋,你师父没空打哑谜。”
古决明闻言便停下嚼东西的动作,开门见山地问道:“师父,我想知道灾区的情况。”
阎客深深看了古决明一眼,随即启唇说:“能耕作的田全被淹了。救灾的粮也不够。不幸中的万幸,这是冬天,不易发生大疫。”
在阎客回来前,古决明已经从骆修远口中得知决堤村庄的受灾程度,但骆修远手里信息是通过地方上报来的,谁都不知道当地官员会在折子里写多少真话。
古决明沉吟片刻,抬眼对上阎客的双眸。“师父,您今夜寻我爹就是为了跟他商讨此事的吧。”
“你觉得你师父会跟你爹说这些事么。”阎客虽这般说,但他也未曾避开古决明的视线,反而静静地看着她。
古决明对自家师父口是心非的毛病习以为常,见他眸中情绪没什么起伏便又低头啃起手中红薯。
半刻钟后在傅夫人房中换好衣服的阎妙宁如一阵风般跑到了古决明与阎客身边,她因方才寻了古决明许久而不开心地皱起眉来,扬声对古决明道:“你跟爷爷在这里吃好吃的,为什么不叫我!”
阎妙宁一来阎客就跟碰上狗皮膏药般急忙从台阶上起身——不等古决明有所反应便疾步走下台阶,片刻,就消失在古决明的视野里。
除夕当日,景掌印同卞夏带着皇帝赐给古正则的新春礼来到燕国公府时,古决明和骆修远正陪着阎妙宁在花园里玩游戏。
景掌印跟卞夏刚刚进了燕国公府便听见了从花园传来的嬉闹声。
古正则自然不在意女儿像今日这般玩闹,听见女儿爽朗的笑声他更无丝毫不快心中反倒是暖烘烘开心至极。但面对外人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古正则压下眸中喜色,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卞夏等人解释道:“小女无状还请各位中官包涵。跟我来,偏房在这边。”
景掌印扯出抹笑容,状似不经意地说:“奴在宫里与古司药共事这般久都不知道古司药还有如此烂漫可爱的一面。”
古正则虚笑着回道:“小女在老夫跟前一贯这般肆意,她入宫时老夫还担心她性格莽撞会惹某些人不快。”
景掌印漫不经心地瞥了卞夏一眼,道:“古司药有燕国公庇护活得高傲肆意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像奴这般的人,若是不把自己瞧清些怕是要万劫不复呢。”
古正则只当这话是景掌印对自己的含沙射影,便扬起嘴角道:“景中官说的对,纵使小女有一日在宫里行差踏错老夫也护得住。”
与此同时,在花园嬉闹的三人听见有客到府便赶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装,试图趁人没来花园前悄悄溜走。
古决明刚将沾在衣上的雪籽拂去,正准备溜之大吉,便听见身边的阎妙宁“哎呀”一声,跌进雪地里。
骆修远抢先弯腰把阎妙宁从冰凉的雪里捞出来,抱在了怀里。“怎么了,脚扭了?”
阎妙宁泪眼汪汪地点点头,娇声道:“我走不动了,叔叔你抱我回去吧。”
骆修远怎能不知阎妙宁的小心思,他与古决明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
古决明走近他身边,替阎妙宁掖好衣角。她正想催促骆修远快些离开,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古决明便听见景掌印在走廊处特意提高声音唤她:“古司药留步。”
古决明只能扯出抹得体的笑,回身向景掌印福了半礼。“景掌印唤下官何事?”
景掌印低身回礼,“我出宫前陛下特意交代我要替他向古司药问好。”
古决明又福身道:“多谢陛下抬举。”
景掌印直起身子,像是才看见骆修远也在花园般地吃惊道:“骆大人今日不在自己府上陪陪长辈怎来古府了?”
古正则道:“以恒家中冷清,老夫便叫他同我们一块守岁。”
景掌印恍然大悟,又对古正则道:“想必燕国公很喜欢骆大人。”
古决明不想让年纪尚小的阎妙宁早早见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于是她只向卞夏递了个眼神便扯着骆修远行礼离开花园。
景掌印看着古决明与骆修远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然笑了两声,缓缓将目光投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卞夏。
景掌印同卞夏被府里小厮引往偏房歇息,而古正则则去安排正午时古家全府一同接旨的事宜。
待茶点上齐,景掌印不急不缓地低头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抬眼对坐在一旁的卞夏说:“古司药与骆大人的确很配,是吗,卞夏。”
卞夏面色如常,藏在广袖里的手却紧攥成拳,他压着心中酸涩,开口道:“掌印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