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围猎一贯不分男女老少,只要会骑马会拉弓搭箭便放你去围猎场看看,古决明儿时几乎每一次围猎都跟着自家兄长进山林中猎些野味。
古决明已很久没有碰过弓箭骑过烈马,这次的围猎她并不打算去凑热闹。
围猎当日,食时,古决明端庄得体地站在皇后身后目送皇帝与霍琮一骑绝尘率先奔向狩猎的山林。
随后如千军万马般的马蹄声震得临时搭建的帐篷不停摇晃。
在目送骆修远消失在山中雾气里后,古决明贴近皇后耳边道:“姑姑天凉,我们先回去吧。”说罢上前扶住皇后手臂,引着她往回走。
皇后一面折身一面对古决明说:“满愿那孩子武艺不精冒冒然去山林里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古决明笑着安抚道:“有陛下跟殿下在,公主一定平安归来。”
皇后闻言依旧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随着古决明回到营帐里。
安顿好皇后,古决明带杜松子一块去围猎场外寻找能够入药的药草,她刚将背笼放在地上一抬眼便见卞夏站在不远处正观察着近处的树木。
她犹豫片刻还是迈开脚步,向他身边走去。
因附近有官兵巡逻,古决明怕给卞夏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她估摸着距离,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出声叫他,“卞少监。”
卞夏闻声回眸,见是古决明郁结一天的情绪才略略缓和。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他启唇,不辩情绪地叫了一声“古司药”。
“卞少监是在做什么,怎么在这里遇见你了?”古决明声音温和地说。
“陛下营帐还未修建好,咱……我来看看能不能就地取材。”卞夏语气淡淡,面色也如枯井般无波。
卞夏沉吟片刻,又问:“古司药到此做甚?”
古决明侧身,将视线落在了低头寻药的杜松子身上,道:“我是带松子来找药草。”
卞夏瞥了一眼正蹲在地上翻弄着泥土的杜松子。
他不知想到什么,他本就深邃的眸子更是暗了一暗。卞夏说:“那孩子挺不错的,能跟着你是他的福气。”
“他还小,我把他当弟弟一样养着。”古决明说,“我现在教他做人做事,只是希望他以后可以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卞夏抬眼看向古决明,眸中神色尽是自嘲。
须臾,他转过身往更深的山林里走去。
临近夜晚进山狩猎的人陆陆续续骑马归来,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鲜血淋漓的猎物。
皇帝与霍琮不知怎的竟跟着骆修远一块回来,三人手里一人提着一只已死的雄鹿。
古决明随着皇后遥遥地隔着人群看了一眼翻身下马的骆修远,折身与身旁的孙璐耳语,说自己去看看父亲。
在昏暗的天色下古决明避过成堆的官僚,走到正在清数猎物的古正则身边轻轻唤了声爹爹。
古正则抬眼看向古决明的那一瞬浑浊的眸子泛上浓浓笑意。“阿照是过来看看爹爹吗?”
古决明扬起笑来,同时把手里的帕子递给古正则,娇声道:“好久没看见爹爹,女儿想您了。”
古正则一面接过帕子擦净手上鲜血一面乐呵呵地说:“我可不信古大夫会想她爹爹。说吧,过来是什么事?”
古决明挽起古正则的胳膊,提步朝营帐里走去。“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跟爹爹打听个人,”她顿了顿,不动声色打量着古正则的神情,“爹爹跟景掌印打过交道吗?”
古正则扭头看她,一脸担心地说:“好端端问他做甚,难不成他在宫里欺负你了?”
古决明摇摇头,温声道:“没有,我只是在宫里同他打过几次照面。”
古正则伸手拍拍古决明的手背,“阿照你最好别跟他有交集。那个人心如蛇蝎,你在他面前是保不住自己的。”
古决明宽慰地朝古正则笑笑,“爹爹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的。”
古正则从怀里拿出几碇银两,不顾古决明拒绝直接将银两塞进她的手里,“这是你兄长给你的,你若不收,回头你兄长又要闹我。”
古决明闻言只好将银两收下。
“爹爹,你觉得前西厂厂公卞夏是怎么样的人?”古决明挽着古正则的胳膊,闲话般地问。
古正则捋着自己的须髯,深深地觑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人攀谈的景掌印。“一丘之貉,何必分高低。”
古决明有些不悦地开口说道:“爹爹此话怎讲?”
“他掌管西厂这些年朝中大臣多多少少都被他敲诈了好些钱财,前几年一位大人上折跟陛下谈论修建佛寺劳民伤财,第二日黎明西厂的人便把那大人捉去,整整关了一月才将他放出来。”古正则说着不由地叹息一声,“陛下将西厂交于此人真是老糊涂了。”
古决明却道:“可修建佛寺没有陛下恩许他卞夏哪有能耐大兴土木啊?”
古正则忙地用眼神制止古决明的话,急声道:“此话休言!”他环顾四周见没人将古决明方才的话听见这才缓和神色,对古决明说,“刚才那话你跟我说说就罢,千万别跟其他人说。修建白福寺是卞夏为了一己私欲,欺上瞒下,假传圣旨跟陛下无关。”
古决明觉得这话荒谬,眼底泛起阵阵怒意。但她知晓此时不是自己与爹爹争辩的时候,她深吸口气,将胸中怒气压了下去。
古正则似想起什么,转头对古决明嘱咐道:“爹爹知道你曾救过他,但卞夏那个人绝非知恩图报之辈,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爹爹希望你以后不要与他有任何来往了。”
古决明知晓古正则是担心自己会受到伤害,纵使他的话让自己觉得扎耳,但古决明也没理由跟他生气。
古决明只点点头道:“爹爹天色已晚,女儿怕姑姑会担心,先回去了。”说罢她对古正则行礼后便折身离开。
回程路上古决明想着父亲与她说过的那些话不禁为卞夏叫屈。平心而论,卞夏有些的所作所为的确太过血腥、超出了道德底线,可他生长环境如此,他自小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在他的世界里他若不费尽心思自保,那他就是别人的俎上鱼肉、终有一日他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不见光的深渊里、腐烂在臭不可闻的淤泥中。
换句话说,卞夏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肮脏的泥,唯有古决明,将他看做是生长在沼泽里的花。
古决明仰头望向天空中那轮微明的月亮,一股惆怅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古决明刚刚归营便瞧见有大批宫人列成一排站在营地的空地上,她刚想启唇问这是怎么回事,皇后便匆匆走向她,紧紧将她的手握住语含哭腔地问:“阿照,满愿她还没回来,你说她会不会遇见什么危险了吧?”
古决明心中大惊却不动神色地反握住皇后双手,道:“公主不会有事的,姑姑放心。”她抬眼看向人群,发现是骆修远带队便跟皇后说,“姑姑,我跟着他们进去看看。”
说罢她转身奔向骑在马上的骆修远,仰头与他说了几句便蹬上马镫,跟骆修远共骑一马向越来越暗的山林中行进。
大概半个时辰后,古决明和骆修远在一处猎人所设的陷阱里发现了一身尘土的霍满愿。
骆修远当机立断将火把递给古决明自己去解开马身上的缰绳好拉霍满愿从坑里上来。
古决明将火把往坑里低了一些,问霍满愿道:“公主你没事吧?”
霍满愿抹着脸上的泪痕,强忍着怕意,说:“我没事,姐姐放心。”
待骆修远将霍满愿拉上平地,古决明让他先送公主回去自己顺着路往回走。骆修远犹豫了一会见火把燃料充足才提步把霍满愿扶上马,快马加鞭调头回去。
古决明一个人举着火把小心避开脚下的杂草陷阱,不知走了多远,她忽地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一直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面容紧绷,忙忙将火把用双手握住挡在身前充当武器,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便壮着胆子上前查看。
拨开草丛后,古决明瞧见的竟是卞夏。
“你怎么在这?”古决明将火把往卞夏身前推了一些她这才看见他身上的泥泞,“你一直没回去吗——方才听见动静,卞夏你有没有跌伤?”
卞夏用略显干净的衣袖擦了擦脸,提步朝古决明身边靠近了几步,开口问道:“没找到适合的木料怎么好回去。你怎么会在这,你迷路了吗?”
古决明见他还能行走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公主迟迟未归我放心不下,于是就跟骆以恒一块寻人,我走得急没时间去马厩,便跟他同骑一马进林了,寻到公主后,一匹马没法驮起三个人,所以我就让骆以恒送公主先回去了。卞夏你应该知道天黑林中惯有野兽出没,你一没火把二没防身之力,若我今天未能遇见你,你怎么办?”说到这,她有些生气更有些后怕,语气带上了些许怒意,“卞夏,你师父含辛茹苦地照顾你长大,不是让你如今这般轻视自己性命的。”
卞夏垂眸看着古决明沾满泥污的鞋,他并非不想跟她说话,只是他如今觉得自己心头脑中全无一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古决明平复好心情,温声道:“抱歉,我没控制好情绪,口不择言了,我没有资格提起赵公公与你之间的事,方才的话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
卞夏怎么可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担心之意,可他此时此刻心乱如麻。
卞夏既知他像这种人纵使偶然被阳光照耀,但光也不会为他停留,而他再怎么徒劳也不会被命运眷顾,可他体会过被阳光照耀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回到漆黑一片的深渊里。
半晌,他闭上眼,在心底唾骂自己何等自私卑劣。
即使明知道自己若为古决明好便该和她断得一干二净,但他依旧想得到古决明的在意与关心,依旧想在她心里占有一隅之地。
古决明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性子,见卞夏不愿跟自己说话,她也就罢了。
古决明知骆修远一来一往至少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她沉默地朝卞夏身边走去,随后便懒懒地靠在大树旁,仰头从树枝间的缝隙仰望星空,寻找起希腊神话里各式各样的星座。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卞夏下定决心般地睁开了眼,将视线落在闭目假寐的古决明身上。
他启唇,声音很轻地说:“你觉得大殿下怎么样?”
古决明听得出来卞夏话中藏有千重意,这句话牵扯的方面太多,纵使面前的人是卞夏,她也不敢轻易回答。
“我不懂那些事。”古决明依旧保持着假寐的状态。
卞夏眸中倒映着火焰闪烁,仿佛他眼底的情绪也随着火光明灭而沉沉浮浮。
大约半柱香后,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古决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挥了挥手里的火把。
在看见古决明身影的瞬间,骆修远立即翻身下马,疾步跑近古决明身边,目光中尽是担忧后怕。
古决明见他这般面色便伸手弹了一下骆修远的额头,笑道:“我没事,你紧张什么。”
语罢她的胳膊竟被骆修远狠狠一拽,与他撞了个满怀。
古决明怔然,愣愣地问,“怎么了?”
骆修远不语,但守在旁边的士兵却回答道:“大人在附近发现了野兽出没的痕迹。”
古决明闻言顿时后背发凉,竟下意识扭头想确认卞夏是否安好。
但卞夏却背过身子,没有回应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