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古决明带着骆修远一块回到长春宫中,宫人通报后皇后忙忙出殿去迎,在见到古决明那刻时皇后本想嗔怪她不辞而别,但见她毫发无损的模样,思索片刻,还是罢了。
“吃过早饭了吗?”皇后轻轻拥着古决明回殿,在她耳边轻声问。
“吃过了。”古决明道,“姑姑我昨日……我昨日突然想起我有一个东西落在以恒府上了,所以……”
皇后带着无奈的神情昵了她一眼,“就为这事你能匆匆忙忙出宫啊?你当真想一出是一出。”她抚了抚古决明的背脊,又说,“阿照你挑人的事不能耽误了,这样吧吃过午饭我带你去内务府看看。”
正午后,古决明跟着皇后去到内务府,或许是内务府提早知晓她们要过去便早早地将手下待闲的宫人聚集在空地上,有条理地站成一排,像物品似得静候古决明挑选。
古决明很不喜欢居高临下地瞧人,只略略望了一眼便走到一个模样清秀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黄门身前,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黄门作势要跪地却被古决明不着痕迹地拦下。“回古司药,奴才姓杜,无名无字。”
古决明安抚般地对小黄门点点头,回身跟坐在高处的皇后道:“娘娘,下官可否将他领回?”
皇后道:“你喜欢就好,不必询问本宫。”
内务府做事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将人员调动的流程做毕,日头还未倾斜古决明手上已经握有那小黄门的卖身契。
“你不用紧张,我脾气很好的。”回到南院,古决明脱下一身官袍,着一身舒适轻巧的便服坐在被阳光照耀的院子里,温声对局促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小黄门说,“你姓杜,别人一般是怎么叫你的?”
小黄门恭敬地回道:“回古司药,别人都叫奴才小杜子。”
古决明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孩子自己前些日子定是遇见过,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在哪遇见过他了。
古决明沉吟片刻,道:“这称呼太随意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取个名?”
小黄门猛地屈膝伏地,“请主子赐名!”
古决明被这一动作惊得怔了一怔,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卞夏那次对霍满愿行礼的场景,待反应过来,她一面扶起小黄门一面柔声说:“你以后在我面前不用多礼也不要动不动就跪下,知道了吗?”古决明弯下腰拍了拍他衣袍上的灰尘,又说,“叫松子怎么样?杜松子?”
卞夏这一伤便连着半个多月未曾入宫,古决明记挂着他的身子却被这四四方方的宫城锁住不能去看他。所幸林睿天天入宫当差,她便托林睿将自己特意调配的伤药给卞夏捎过去。
半个月以来,她从内务府带回来的小黄门——现在应该叫他杜松子了——几乎快成古决明另一个影子似得日日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古决明知道杜松子只是太害怕被她丢下或是觉得他无用,杜松子这人绝没有坏心也不是什么人派来监视自己的奸细,她虽不习惯事事吩咐旁人但见他一日比一日开颜,也就没打算将他留在南院里。
太医院里药香依旧扑鼻,当值的太医们也依旧在办公房里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
古决明趁着有冬阳便把库房里的一些药材运至院中晒了一晒——杜松子因分不清中草药古决明便没让他经手。
夕阳西下时长春宫里的嬷嬷突然来报,说,大殿下从封地回来了,此时正往长春宫走。
古决明乍然怔住,直到杜松子在旁唤她,古决明从回过神,快步跟上嬷嬷步伐,朝长春宫赶去。
古决明自小与霍琮感情很好,她真心将他当做哥哥看待,就算他去往封地后,他也经常与她书信往来。只是自从万娴故去,二人都没有再给对方写过一封信。
回到长春宫,古决明陪着皇后用完晚膳便准备告退,但不想自己刚有动作就被霍琮拦下。
“儿子有话想同古妹妹说,母后可容儿子和妹妹先行告退?”
古决明不解地将视线投向霍琮。
“你们兄妹许久未见自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不必拘着,走吧走吧。”皇后慈爱地笑道。
古决明行完礼便跟霍琮并肩退下了。
到了殿外,霍琮望向明晃晃的月亮,启唇道:“你去看过她吗?”
霍琮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快被夜风吹散,古决明靠近了他好几步才将这话听入耳。
古决明暗暗将手握成拳头,似用了很大精力才克制住语气里的哭腔。“看了。前几天和骆以恒一块去的,她的墓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不是很荒凉。”
霍琮回眸,将视线落在古决明的脸上。“如果不是因为我……”
古决明知道霍琮指的是什么,她也知道这个心结倘若再不结那她跟霍琮这一辈子也没办法见面了。良久古决明抬眼,毫不避讳地与霍琮对视,她说:“保护你,是阿娴愿意的。”
霍琮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从心底涌起的千层波涛。
“我没能把她救回来……也是我再无办法了。”古决明含泪朝霍琮一笑,“我问过她了,她说她从未怨过我们。”
霍琮伸手替古决明擦去泪痕,柔声说道:“我不想任何人再为我牺牲,所以决明,我不会让你永远被困在这座牢笼里。”
月上中天,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将正收拾着行李的林睿吓了一大跳。
“主子你怎么……”林睿说着,目光下移,见那盒糕点竟还在卞夏手里,他便知道卞夏为何这般生气了。
“是糕点不合古大夫的口味吗?”林睿小心地将糕点从卞夏手里取出,帮他脱下他的外袍,“主子勿气,京畿城中糕点铺子那么多,只要慢慢寻,总有一家是古大夫爱吃的。”
卞夏想起自己在长春宫看见的那一幕,霍琮和她并肩而站于洁白月色下,亲密无间地谈着话——卞夏想,她和大殿下一样都是有高贵出身、是金尊玉贵之人,更是自己不该妄想的存在。
卞夏自嘲地勾起嘴角,分不清是自言自语或是对林睿道:“这种贫贱的东西,怎么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快近冬至且大部分皇子因年关将近赶回京畿,是日瑞雪,众后妃皇子帝姬宫人随皇帝前往城外围猎场的行宫小住。
古决明婉拒皇后的邀请,早早登上骆修远一队的马车,她坐在车上一面仰头望着纷纷而下的白雪一面跟站在地面抖着披风的骆修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怎么了?以往你可没这么粘我。”骆修远把披风从车窗处递给古决明,示意她放在一旁座位上。
古决明将头探出车窗外,瞧着远处白茫茫的山脉,枕着手臂道:“跟姑姑一起,我没办法溜之大吉。”
骆修远拿眼觑她,语调阴恻恻地说:“你别告诉我你要去找卞夏。”
古决明眨眨眼,娇憨笑道:“你猜到了,那你要帮我打掩护。”
骆修远满心不情愿,但他没有立场去阻止,只好嘟囔道:“遵命,古二姑娘。”
古决明起身,脚步轻盈地跳下马车,随手抓了一把白雪便往骆修远身上扔。
骆修远吓了一大跳,急匆匆避开古决明的攻击,一面拔腿跑着一面大叫道:“古婙怡你是不是有病!”
古决明跟在他身后,不顾形象地猛追起来——那架势似不把他打出个满头白发古决明誓不罢休。
二人无拘无束、毫无形象地闹了一通后,双双体力不支,靠在车厢旁气喘吁吁起来。
休息片刻,骆修远不经意地往前一瞥,见霍琮披着棕色大裘冒着大雪向这边走来。
骆修远碰碰古决明的手臂,用眼神示意有人来了。
古决明抬眼一看,忙忙站起身来,对迎面而来的霍琮行了一礼,“殿下怎么过来了?”
霍琮举起提在手里的食盒,柔柔一笑,“母亲叫我把这些给你送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身雪?”他说着便伸手替古决明拍起了衣袍。
古决明婉拒掉霍琮的好意,弯腰边将衣袍上的雪抖落干净边让杜松子接过食盒,放去马车里。
与霍琮、骆修远告别后古决明带着杜松子便往内官监车队方向走去。
凛冽的风拂过古决明的脸庞,随风飘扬的长发扫过她的眼睫,使她有些睁不开眸子。
已过正午,本就阴沉沉的天空更如灌了墨似得暗,一路上行来古决明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抱怨说为什么要挑这样一个天气出宫。
走到车队不远处,古决明眺眼一望,瞬间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发现了卞夏的身影。
古决明扬起笑容,故意放轻脚步,一点点地靠近卞夏。
卞夏早就看见她了,但他不敢转头与她打招呼,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绪做出什么让人发笑的事。
古决明是什么人呀,是燕国公的掌上明珠是皇后的宝贝侄女是嘉和公主最敬爱的表姐,可他卞夏又是什么人呢,是这个世界上最卑下的奴才是不男不女的阉人是钟鼓司最低贱的伶人……或者说他卑贱得压根就不能算是一个人吧。
他站在她的身旁已是高攀,卞夏又怎敢求在她心中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呢?
古决明在他身后等了好久,却没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得已,她伸手拍拍卞夏肩头,道:“卞夏,你没发现我吗?”
卞夏回眸,猝不及防地与古决明对视,他被古决明眼底的笑意惹得心里泛酸,险些涌出泪来。
他忙地扭过头,不去看她。待缓和情绪,卞夏问古决明道:“好端端的跑这里来做甚?也不怕被人瞧见落了闲话。”
古决明退后几步,将杜松子往卞夏跟前推推,如介绍自家孩子似得对卞夏道:“这是杜松子,他很能干的。”话音刚落,她看见卞夏眼中神色便启唇解释道,“是松子想见见你的。”
杜松子不介意被古决明当做挡箭牌,反倒忍着心头怕意,妥帖地向卞夏行了一礼,“见过卞少监。”
卞夏斜眸瞧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杜松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折身拿起桌椅板凳开始装车。
古决明见他不把自己伤口当回事既无奈又心疼地上前拦住他,弯下腰拾起堆在地上的东西如卞夏一般放去车上。
卞夏急急忙忙挡住她的动作,“这种事你怎么能做?”
古决明不明就里地抬头望他,疑惑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了?”
卞夏没有回答却夺过古决明手里的木椅,沉默地将椅子装上车去。
杜松子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忙地弯腰拾起一个椅子,很有眼力见地说:“外面雪太大了,主子进屋歇歇吧。”
话音刚落,卞夏停下手里动作,弯腰从车底下拿出一盆将熄未熄的碳火,“这会儿没人,你进去暖暖。”
古决明犹豫了一会儿,对杜松子说:“你量力而行,我等会过来帮你。”
古决明跟着卞夏进了一间临时堆放杂物的房间,一打开门里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叫人发抖。
卞夏把炭盆放在古决明脚边,看着她来回搓手的动作忍不住地说:“你何苦过来呢。”
古决明低下身子将双手伸在炭盆上暖着,启唇问:“你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卞夏因想起那日的事不由地哽了一哽才说:“好了,不疼了。”
她自然不信,如不是受伤的部位特殊古决明恨不得亲自去检查。
古决明思考片刻,从腰间的药瓶里倒出一颗不大不小、黑黝黝的药丸,递给卞夏。
卞夏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没去接,依旧用火钳翻弄着炭火。
他心中难受、别扭古决明是理解的。京畿城不是河西走廊,这里有太多规矩,有太多人为降下的屏障,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丝毫不能改变这个世道对卞夏的看法,也不能影响卞夏他对自己的认知。
古决明不管卞夏是何态度,她自顾自地把那颗药丸放进卞夏随身携带的紫砂瓶里——古决明认得,卞夏系在腰间的这个紫砂瓶是自己给他的。
古决明侧头看他,火光将他本就白嫩的脸庞烘托得白里透红,仿若轻轻一捏就能捏出水来。
察觉到卞夏因自己的目光而僵住了身子,古决明转回视线,静静瞧了一会儿燃烧的炭火。
卞夏不说话,她也没有强求。
两人各怀心思,异常沉默地蹲在炭盆边烤着炭火。
古决明不会知道卞夏连着几夜只要闭上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她与霍琮相视而笑的画面,也不会知道她与霍琮的亲密犹如一排排倒刺扎在了卞夏心上。
他是喜欢她、是将她视为自己生命中的饴糖,可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场单相思,他不能也没有资格过问、干涉她心中的天平,更没资格让她别奔向别人丢下自己。
即使他并没资格因此难过,但卞夏却依然难过得犹如溺水般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