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和周华琛很早就认识了。
她记得那天早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天朗气清,微风徐徐。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一切生机勃勃。
罗茜这个祖国的花骨朵,长势喜人。
前一天在罗茜饿着肚子趴在地板上晾着肚皮抗议了三小时后,乔小芸终于答应她不去参加今天市里举办的钢琴比赛,而且还会带她出去吃大餐,以弥补她因绝食抗议而错过的红烧排骨饭。
罗茜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并且深深赞同:
斗争越艰难,胜利越辉煌。
她早上起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着蓝色天空上红彤彤的太阳,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罗茜开开心心换上乔小芸摆在她床头的绣着小花的白色礼服小裙子,穿上红色小皮鞋,扎着倔强的冲天马尾辫,戴上比头还宽的蝴蝶结,还涂了粉红色的草莓味儿童润唇膏,她牵着妈妈温暖的手蹦蹦跳跳下楼梯,坐上外型可爱的甲壳虫出租车,被乔小芸用一支香草冰淇淋骗到了梧桐市第三届钢琴比赛会场。
按照安排罗茜是倒数第二个上场,她候场的时候还舔着甜筒,嘴唇上糊了一圈冰淇淋。
那时候罗茜还很天真,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连每年的压岁钱还会交给乔小芸存起来,她天真得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富婆。
所以对乔小芸深信不疑的罗茜,坚定认为自己是观众,她无聊得听着台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的琴音,暗暗觉得跟冰雹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也差不多。
直到倒数第三个小孩开始手忙脚乱地弹《命运交响曲》时,乔小芸低头对她说:“下一个就是你。”
《命运交响曲》又名《C小调第五交响曲》
当时罗茜被乔小芸逼着背音乐史,她想起来贝多芬写这首《C小调第五交响曲》时,耳朵已经彻底失去了治愈的希望,情人也离他而去,贝多芬曾经说过,这首交响曲前奏的5553,是命运来敲门的声音。
“噔噔噔噔↘”
命运来敲罗茜的门了。
乔小芸承诺,只要罗茜上台弹完一曲《菊次郎的夏天》,她一会儿就可以同时吃到炸鸡可乐冰淇淋,睡前还可以吃奶糖薯片巧克力。
“同时哦~”乔小芸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罗茜在奏响高亢激昂的《命运交响曲》的大礼堂中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乔小芸。
那会儿罗茜八岁,但她已经深深领悟到了那句话:
资本家会用糖衣炮弹来腐蚀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
罗茜不想被腐蚀,于是轮到她时,她扬着脸看着乔小芸,抓着手里的甜筒死不撒手,倔强不肯上台,像贝多芬一样,试图向命运挥舞拳头。
然后被乔小芸当场制裁。
罗茜的拳头显然不如乔小芸的拳头硬,她在暴力威慑下上台了,琴凳的高度不合适,罗茜坐在上面要架着胳膊演奏。但这会儿罗茜没心思调整琴凳高度,她皱着鼻子坐在上面,越想越觉得委屈,最后扁扁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台下的观众家长哈哈大笑,台下的乔小芸抬手掩面。
只有第一排的评委老师们端着架势,正襟危坐,但又时不时传出来一声憋笑而不得的“噗哧”,坐在评委后一排的乔小芸看不下去,怕他们因为罗茜把自己憋死,自己说不定要连带着承担法律责任,于是凑过去说:“想笑就笑吧。”
罗茜那会儿就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她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耽误正事,张着嘴大哭的时候手也没停,放在琴键上弹奏,给自己嘹亮的哭声配了个欢快跳跃的bgm。
罗茜边哭边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弹唱版本的《菊次郎的吓天》。
她下场的时候还在抽泣,在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对着乔小芸大吼:“乔小芸,你骗人,你答应我……”
乔小芸眼疾手快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夹在腋下挟持她回到座位上。
罗茜被夹着回去时,在颠倒的视角里看到了周华琛。
他穿着黑色燕尾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白色的衬衫和灰色马甲工工整整,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还系了一个蝴蝶领结,下装是西服裤子和亮到反光的黑色小皮鞋。
他靠在礼堂边石膏色的罗马柱上皱着脸,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等罗茜终于双脚落地回到红色绒质座椅上继续啃冰淇淋时,周华琛已经坐在了那架亮黑色的施坦威前。
只是坐着。
过了几分钟还没有要弹奏的意思。
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嘴唇紧抿着,双手握着琴凳边缘,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微微泛白。
然后他转头,看向了观众席。
眼神沉郁,像童话故事里受伤的王子。
台下的声音渐渐嘈杂,台上两侧的工作人员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催促,第一排的评委也开始交头接耳。
罗茜觉得那道目光穿越了闷热的空气、嘈杂的声音和层层人群,笔直得落在了她身上。
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她突然站起来,双手做成小喇叭的姿势,对着台上大喊了一声加油。
乔小芸没料到罗茜这个意外的举动,连忙拽着她的小胳膊让她安静坐下。
罗茜不听,挣开了乔小芸的束缚,对着台上又喊了一声:“加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可以的。”
就这样,在地球上70亿人之中,罗茜认识了周华琛。
钢琴比赛的最后,周华琛凭借一曲《精灵幻想曲》,和一位戴着公主冠穿着梦幻的紫色礼服裙的女孩并列一等奖。
很长一段时间里罗茜都觉得这份奖项有一份她的功劳,后来某个蝉鸣得吵人的夏天,罗茜放学回家时问过周华琛那道看向观众席的目光。
“你当时是不是很紧张,是不是在看我,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给你加油的力量,所以才发挥得那么好。”
周华琛回答得干脆:“不是。”
“嘁。”罗茜撇撇嘴,咬开草莓冰的粉色包装纸,吃着棒冰走得飞快,把周华琛远远落在后面。
周华琛追了几步,在她身后用和天气一样晴朗的声音回答:“我当时在犹豫,要不要弹。”
罗茜咬了一口冰棍,含含糊糊地问:“为什么?”
走了几步没听到回答,罗茜回头。
她看到周华琛脚步停了下来,背着光看她,白色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隐约能看见薄薄的布料下面他肩膀的轮廓。
夏天的晚风吹过,他额前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得像滴进了墨水一样的眼睛。
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两旁绿油油的草丛里,不远处的紫斑风铃开得正盛。
蒲公英的种子在他们周围飘过,好像小精灵偷听他们的对话,在催着他回答。
周华琛在这样美好的像童话故事一样的夏天里对罗茜说:
“我记得你上台的时候,擦鼻涕没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