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朵暗云浮过,天光暗了下来。日头也靠了后,一抹昏黄的光打在台上。“祝英台”站在光里,好像站在一场大火里。她将水袖远远向天抛出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天上更高远的什么:“我爹娘,来作主,结配良姻,马家庄。聘礼佳定,叫我如何——”
琴师听了这一句,忍不住升了一个字【注释1:即一个度】,将程梅生的腔托起来。程梅生顾不得谢谢琴师这一托,心里只有姆妈牵着妹妹,小脚一瘸一拐的背影。她抬起水袖,轻轻一掩,将自己眼眶里的泪压了回去。她要唱戏,她要堂堂正正活着。程梅生一字一句地唱到:“梁兄啊你怎的,还不到——”
乡民们正看得入神,刚挤进来的大船上却翁地一声敲起了迎亲的锣鼓。一顶大红的花轿被从船里抬了出来。四个轿夫抬得汗都冒出来了,轿子杆都被里面的人坠弯了。台上的乐队和乡民都被这极其热闹喜庆的锣鼓给听懵了,百花台上一时静下来。烟斗叔却悄悄躲到了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大船船头系着红绸的流氓见花轿出来,忙点头哈腰地跑过去,将花轿的帘子掀起来了。里面滑出来一个大肚腩。程梅生从台上远远看着,疑心这窄窄的花轿门怎么不把这怀胎十月的大肚子给卡住。要是卡住了,倒是省了她今天许多事。大肚腩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程梅生,嘴唇上的八字胡一抖,拿腔拿调地说:“英台妹妹,梁兄这不是来了么?”
程梅生站在台上忍不住抖了抖眉毛,只觉得《梁山伯祝英台》这出戏,从头到尾大概五千个唱词,连气口都被蒋山这句话侮辱了。她定定看着蒋山,吐出一口气,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系着大红绸的流氓将手枪拔出来:“梅花舞台演淫戏!干扰乡里民风民俗,我们保安团团长有令!今日就地取缔!”他用手枪指了百花台一圈,专门在姑娘们的身上细细地点过:“全部带走!一个都不要放!”乐师和戏班师傅一听都站了起来,拿着放在门边的道具枪棍就往后台去,却被门口的流氓用枪抵住了脑袋。
程梅生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她手上一震将水袖整整齐齐收好了。只见“祝英台”款款向蒋山行了一礼:“还请梁兄上楼来——”最后一声拖得长长的,带着小姑娘的羞怯和爱慕。离百花台最近的青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唱得好是好,但——一锄头干翻保安团的程梅生卖嗲——不是个事体!
水袖之下,程梅生已经将藏在袖子里的短锄头顺了出来,紧紧攥住。
蒋山却很受用。他哈哈一笑,用厚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腰上的盒子炮,抬腿往船头走。大船本来就高,寻常人只轻轻一跳就能上台。但蒋山跳不起来,他只能登上去。系红绸的流氓赶快往船头搬了个脚踏。可蒋山一来,船头吃不住力,猛然向前一晃。蒋山再一蹬,船头险些沉得陷进水来。
但好歹被水这么一弹,蒋山踏在了百花台上。程梅生眼睛紧紧盯住蒋山脚下,他刚上台,还没站稳!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装作要扶蒋山的样子,程梅生拖着水袖,迤逦前行。蒋山笑起来,将手伸过去。程梅生却抓住他的胳膊,抬手往他头上就是一锄头!蒋山毫无防备,头上顷刻间就见了血。
程梅生见蒋山瞳孔霎那间缩了起来,判断他头脑还清醒,但再砸一锄头时间不够了。她抓着蒋山的胳膊顺着蒋山往后倒的力一推,将蒋山推下了水。保安团见自己的团长落了水,下意识都愣住了。趁着保安团的流氓没反应过来,程梅生操着锄头,对后台口的流氓就是一锄头。
那流氓只啊了一声,就捂着脑袋倒了下去。程梅生这哐哐两锄头,把戏班的人都吓坏了。程梅生却把乐师和姑娘们往外一推:“小姑娘的手劲儿死不了人,还不快跑!”这时戏班的人才惊醒,抱着乐器行头冲开人群就往外逃。台下的乡民看到这儿也呆了,只有最前面的青皮忍不住叫了个好:“该!让你欺压乡里!”
他和其他乡民左右看看,默默涌过去,将戏班姑娘们和流氓们隔开了。他们故作茫然地往前拥挤着:“这是怎么了?蒋团长怎么落水了?这也太不小心了!”乡民们把流氓挤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嘴上也不饶人:“诶,你们还不快去救团长!”地上的流氓们动弹不得,大船上的却已经将枪掏出来了!
程梅生可不傻,才不干站着给他们当靶子。她将戏服兜头往流氓们脸上一罩,反身就跳上竹柱子往百花台上蹿。等那红绸子流氓好不容易将戏服挑开了,程梅生已经爬到了半空中。蒋山被保安团七手八脚地给够到了船上。他捂着额头,像是融化似的瘫在花轿里。蒋山眼睛发红,瞪着程梅生,好一会儿才嚎叫似的吼出一句:“侬个家神!疯婆娘!”
自顾自往上爬,程梅生只当蒋山在放屁。看戏的乡民却应和起来。青皮抱着胸看着蒋山阴阳怪气:“虱包大的伤,一个大男人叫得和杀猪似的。”保安团流氓听了想打他,却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就在程梅生往上够的档口,她脚下的竹竿却突然断了!
她突地往下一坠,激起下面一阵惊呼。自从夏天酬神戏被蒋山给搅了,就再没有戏班子敢上台唱戏。竹竿、戏棚都没换过,连着木头架子都有些朽坏了。再加上冬天,这木头竹子又更脆。程梅生两道黑峻峻的大眉一竖,汗将她脸上的腮红和铅粉都浸花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不是两根竹竿都断了,问题不大。程梅生一咬牙,腰背使劲儿往上轻轻一腾,双手再一送,终于踏在了戏棚顶。但她没有松懈,连跨几步去了她藏煤油的檐下,将两大个葫芦提了出来。她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攥着火折子,站在棚顶上俯视着蒋山和保安团。太阳西落,夕阳从后面侧打在程梅生身上,刺得下面的保安团根本看不清。
蒋山抹了一把脸,可河水还是一个劲儿往下漏,两条八字胡耷拉下来,看着活像是一条大鲶鱼。他看看程梅生突然眼睛弯了起来:“梅生啊,为虱介大的小事,和阿拉挣个七死八活,何苦来?”蒋山冲程梅生招了招手,“侬家租的地可还是阿拉的呢!阿拉和侬大伯相熟,跟着阿叔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什么混账王八蛋!刚刚就应该再给他一锄头,把他摁死在河里!程梅生呸了一口,用脚趾扒住竹竿,叉腰站直了。“那妈撇!真介千人痛骂!那是我们自己开的荒地!泥心膈张(恶心人)的你家地。”她一出声,下面的乡民都愣住了,这个祝英台,声音这么低的?不像姑娘,像个半大小子!
只有青皮笑起来,他冲众人摆摆手:“她从小就这样!”乡民们见有和程梅生相熟的人,都忍不住凑了一只耳朵过去。但没等青皮开始讲,只听嘭的一声,蒋山从腰上拔出手枪,冲着程梅生开了一枪!蒋山眼睛瞪得几乎要弹出来:“我、要、你、死!”乡民们猛地向河边涌去,要挡住保安团,却已经来不及。
蒋山说完又接连按下扳机,冲程梅生连开几枪。河面上传来扳机扣动的磕哧声,却一声枪响也没出。那手枪冒气青烟来——卡膛了!程梅生站在棚顶,看着蒋山不对劲就往棚席上一扑。她身子轻,棚席只像风吹过似的轻轻一荡。程梅生趴在上面刚好能看到不远处缓缓驶来的一艘大航船。
大航船的帆布高高张起,被河上的风一吹,像一只巨大的羽翼。这航船每隔三五天出一次,从绍兴往上海运货。程梅生等的就是它。她将手中的葫芦轻轻一掂,照着蒋山的脸就甩过去。戏台下,蒋山恼羞成怒,抢过旁边流氓的枪,对着程梅生就要再射。
他一抬头,先被葫芦砸了一身油。水带着煤油四溅开,顺着蒋山本就湿透了的衣服,滚得到处都是。没等保安团反应过来,程梅生咬开了第二个葫芦,当头就冲保安团扔了过去。葫芦在空中旋转,煤油随着重力被旋得到处都是。下面的流氓被淋得屁滚尿流。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冒上来。蒋山鼻子一抽,嘴上两条鲶鱼须子都抖起来。他慌慌忙忙地往后连退了几步,将身后的流氓都带倒了。一张胖胀的脸,硬生生憋出一层深紫色,蒋山咬牙切齿地说:“——煤油!”
火折子被程梅生吹了起来,蹦出猩红的星子。她举着火折子站在戏棚顶上:“报应来了!”程梅生说着狠狠把火折子往下一砸。火星子从空中散下,落在流氓的头上,身上,一下子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燎着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叫起来,纷纷抢着往水里跳。
程梅生没错过准头,火折子正正砸在蒋山的脚下。火焰腾地一下升起来,将他整个人都燎着了。蒋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跌跌撞撞地往水里滚去。他一面滚,手上一面混乱地冲戏棚顶上开枪。子弹带出的火星擦着了洒在席子上的煤油,戏棚顶上霎那间起了好大一片火。
火焰卷着朽坏的竹竿草棚往程梅生身上扑过去!浓烟夹着火舌高高滚起来,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程梅生捂着口鼻站起来,往棚顶边上跑去。她一面跑一面不着边际地想,祝英台姐姐多多保佑!
不远处的大航船,此刻已经驶近了。高大的船体掀起浪头,将蒋山他们的船都打散了。巨大的船帆倾斜过来。
棚顶上,火光和蓝焰喷射而出,席子成了焦黑一片,火焰跳起来,涨得有半空高!只得风箱挤压似的一声呻吟。整个戏台的棚席卷着火星轰隆落下!下面的乡民却没全散开,他们有的跑去蓄水准备打压冲水枪。有的和青皮一起抄起了不用的船帆。他们把船帆张开了,跟着程梅生在下面来回移——这程梅生跑得够快的!
她直直冲着悬在河面上的戏棚边缘冲去。保安团的人从水里浮上来,抬头看着程梅生。他们已经拿她没了办法,只能在水里一起一浮地干骂“十三点!(疯子)真是个二三八!”程梅生在上面听了,心里才终于起了一点快意。但就是这一分神,火舌差点就舔上了她的脚踝。她几乎是踩着火在跑!
“她又不唱梁山伯,怎么这么疯?”(江浙方言里“梁山伯”与“二三八”即十三点发音相近。)见程梅生还能笑得出来,流氓们忍不住又骂起来。
嘟……八大才!嘟……八大才!—大台、才—才—、大八才、台才—!心里的锣鼓经响起来,程梅生觉得自己是踏着鼓点在跑。她哈哈笑起来,带得脑后的发尖儿一翘一翘的。一句唱词浮出来,程梅生心里想唱,她也就唱了。只听得棚顶上长长传出一句:“四九——前面带路!”一下子将下面的保安团都贬成了小书童。
下面的乡民听着,习惯性地给了一声好,诶,这小生唱得好听啊。
程梅生唱完行路赋子,又唱起了《十八相送》的肉头,丝毫不顾自己脚下的竹竿正往下塌。下面的人只听得她一路唱:“喜鹊从来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就看见她脚下的竹竿塌了!
程梅生的腔却没停——“……一路平安把家归!”
此时大航船的帆布已经完全张开,缆索朝戏棚顶扬了过来。就在竹竿完全塌落,火舌朝程梅生袭来的一瞬,她高高跃起!程梅生一把抓住大航船的缆索,将自己吊在满涨的帆布上。她一手抓着缆线,一脚踏在帆骨的架子上,脚上还有个冻疮。
下面拉着船帆布等着救程梅生的人都看呆了。
河面上的风带着潮湿的腥气,却将程梅生身上的烟气都吹散了。她望向远处的夕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活下来了。她不自觉地将手往怀里一按——那把短锄头没了。程梅生下意识回头去找,却发现岸边的乡民们还老老实实地抬着破船帆准备救她。
她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嗐,锄头还会有的。至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唱戏了。程梅生抓紧了缆索冲乡民们大喊:“谢谢娘舅阿姨——!谢谢——!”
一个大活人跳到船帆上,船上的船员都跑出来看。老船员一眼就明白什么事了。有一两个腿脚快的,这会儿已经到了船帆下,帮程梅生拉着船帆,方便她沿着绳索下来。程梅生眨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不是怕高,是怕自己跳错了船,这船不去上海。
她低头冲船帆底下的船员一笑,大声问:“劳驾,这船去哪儿?”程梅生这一笑,把一个年轻船员的脸给笑红了,他扯着嗓子答——大上海!”程梅生听了这才放了心,她一面往下爬,一面轻轻哼起来:“过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岭,又一岭,岭岭密层层!逢山不看山中景,过水不看捕鱼人——”
“——此番上海去唱戏,一定红透文武半边天!”【注释2:出自范瑞娟《漫话当年岁月艰》。收录于《越剧艺术家回忆录》。笔者对最后一句有改动。】
梅生:所以我锄头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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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烧保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