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镇的码头叫梅花坞,因梅溪边的一片梅林而得名。梅林中有一座花神庙,据传唐时就有了,李白还在里面题过诗。戏台就是为了花神建的,在乡亲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百花台。方圆几里的戏班,都以到百花台唱戏为荣。但闹灾之后,原来漂亮的青瓦屋檐,雕花的石头座都给冲走了。
现在只剩下用木头架高的台基,几根大竹捆在一起的柱子和草席搭的棚子。但就算如此,在竹竿棚席上缠上旧红布,点上煤油灯,挂上漂亮的百花守旧和鲜红绣金的桌围椅披,这百花台仍旧显得神圣,气派。和旁边低矮的破屋和黑臭的窝棚比起来,像是天上的楼阁。【注释1:守旧,即挂在戏台后面的幕布。】
五个男人挤在台子的最里面,手上铜锣,大鼓,胡琴一齐响。清脆的锣鼓从水上掠出去,引得河面上的船摇得都快了起来。有些划窄竹筏的来得快,抢了个在前面的好位置。乡民也不嫌冬天水冷,抽出个小板凳,就坐在竹筏上看。
百花台的另一边接着岸边。班主烟斗叔守在门口,桌子上放了一个大瓷碗,凡是进来看戏的人,都往碗里扔三五个铜板。就努力垫着脚往前靠着站,有些手里还拎着个小板凳,不管不顾地踩在了板凳上。
有个青皮眯起眼睛,看着百花台前挂的戏牌子。他用大巴掌骚一骚头:“程梅生能唱祝英台?”烟斗叔听了,冲他作了个揖:“头肩花旦病了,临时找不到人。就一场。都是老乡,多担待。多担待!”他这里冲青皮作完揖,将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探头往四周看了看,见人来得零零散散,扭头冲着乐队就骂。
“没吃饭啊,敲头场敲成这样!人这么少还敲文场——是没有大锣敲不了武场呐!”烟斗叔这一声喊完,台上锣鼓一下震天响起来。一阵极快的节奏,急急旋着上去了,将整个小镇哄得嗡鸣。程梅生刚好这时候到了,被大锣大鼓敲了个正着,她忍不住用手堵住耳朵。
烟斗叔见了她,嘿嘿一笑,将大瓷碗里的钱一卷,塞到自己的腰带里,迎着程梅生去了。他一手揽过梅生的肩头,将她往百花台后带。烟斗叔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问:“预付的包银都给姆妈了?”程梅生默默退了一步,从烟斗叔胳膊底下让出来,没接话。她本就不是为了钱来的。程梅生低头看看自己腰上挂的两个大葫芦,深深吸了口气。
百花台后面搭了个破布帐篷作后台。程梅生刚掀开帘子,就被里面的姑娘逮了个正着。她们将程梅生围了起来。其中一个拉住程梅生腰上的两个大葫芦:“梅生你这装得什么呀,唱祝英台要喝这么多水?”另一个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你那把不离身的锄头呢?怎么没带来?”
那葫芦里装的是掺了水的煤油。程梅生的脸有些僵,她鼓了鼓气,还是笑了出来。她抓过一旁的板凳,踩在上面一蹬,就借着力攀上了百花台的柱子。双手并用再几下就将圆葫芦藏在了顶棚的一角。她往下一滑,手一松就又跳下来。
“那里面是演祝英台的道具,锄头拿去换道具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另一把破旧的短锄头,一块镜子碎片,一个用报纸封起来的破碗和贝壳。还有一张红纸。一个姑娘抓起红纸对着光看了看:“这就是上胭脂的红纸啊。”在阳光下,红纸被两个手绷的几乎都有些透明了。
程梅生看戏班姑娘的手劲儿,心里忍不住有点心疼。她将纸勾回来:“我在兴庆班当了两年学徒,散伙的时候就给了我这一张红纸。”她说着把红纸放回怀里,把破碗上的报纸打开了,里面是一碗底锅灰。贝壳里装的则是干铅粉,白花花的。程梅生把碎镜片用破碗和贝壳立起来。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打水了。但好在和戏班里的姑娘都相熟,甚至还有之前在兴庆的同班伙伴。程梅生左右看了看,很不客气地从一个姑娘面前,拿了半瓢水。她用手指挖了小半手心的干铅粉,用水合好了,就往脸上拍。姑娘们看着她,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么拍,你脸不疼吗?”
因为心里有事,程梅生其实已经麻了。疼痛这时候反而能让她振作精神。趁着脸上火辣辣的这股机灵劲儿,程梅生又稳了稳心气,煤油有了,火折子她也放了。今天蒋山只要敢动手,她就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熟练地给自己打了一个白森森的粉底,画了两道颇有杀气的大刀眉。
她最后从怀里掏出了红纸,小心地放到水里浸湿了。程梅生用手指捻着,对着镜子碎片一点一点地打起来腮红,点起唇色来。这红纸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颜色血红。于是程梅生得到了一张血盆大口,和两个火红的腮帮子。程梅生对着镜子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想,很有气势。
小姑娘们聚到一处,都对着镜子碎片看:“梅生,这妆好看。”她们将手放在程梅生的肩膀上捏了捏:“好好唱。”说着其中一个姑娘捧出了自己的私房行头,是一件漂亮的粉色长衫,上面还绣着梅花。她剥下程梅生破旧的外衣,把衣服罩在程梅上的水衣外面:“让我们看看你的祝英台。”
外面的鼓吹声响了,是花神被迎到了花神庙。人群簇拥着神轿,一点一点挤进了古庙里。那庙的彩画已经看不出颜色,柱子与斗拱上的朱漆也剥落完了,露出木材原有的棕褐色。巨大的斗拱架在圆柱之上,稳稳顶住那飞出的黑色屋檐。
烟斗叔领着程梅生和戏班众人进到庙里,其他乡民则围在门口看。庙里的师太带着小徒弟,将花神像供在了神坛上。师太把神像上的绸布解开了,将神衣披在了神像上。花神的容貌这才展露在众人面前。花神是个年轻姑娘,她垂着眉,笑眯眯地看着立在下面的程梅生,带着一股孩子气。
程梅生没由来地觉得,这个神像,很像那个“疯英台”。
师太将香点燃了,双手递给了程梅生。她深深看了程梅生一眼,低声说:“孩子,你可以自己许个愿。”程梅生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香,单膝跪了下去。之所以单膝跪,有好几种说法。一来是穿着戏服,不好全跪,二来是装扮上就是戏中人了,有点仙神的意思,要更庄重。磕头时也并不完全叩到地上,而是用手抚头示意。程梅生躬下身,将香举到额头,轻轻一碰。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希望祝英台能帮祝英台讨个公道。”
河面的上的乌篷船和竹筏已经齐齐排开,百花台两侧的岸上也站满了人。台后面的锣鼓一缓,二胡悠悠随着定了一个调,起了慢板。守在门边的派场师傅冲程梅生招了招手,这是示意她要上场了。乡间的草台班子,并不讲究,不勒头。程梅生将头发一散,就候在了门边。
场上的二胡师傅和她对了个眼神,转了起调过门。这调子并不高,有一种很强的韵律。这是从男班的正调腔转出来,更适合女子的四工调,音调不算特别高,算是琴师师傅照顾她这嗓子。戏班的姑娘们在后面合起了帮唱:“门公入内来通报,说与小姐得知闻。三年同窗梁山伯,特来拜望英台身。”【注释2:正调腔是越剧在男班时期主要使用的曲调,四工调是女子越剧兴起后为了适应女性声腔条件改良的曲调。】
派场师傅推了程梅生一下示意该她上场,程梅生却并不踏出步子去。观众们只听帮唱不见人,也踮起脚来往台上看。派场师傅恶狠狠地瞪了程梅生一眼:“搞什么事体,怯场侬唱什么戏。”他嘀咕了一句,一巴掌就要把她推出去。程梅生见观众的视线都往台上聚起来,缓缓展开一个微笑。
她沉下气长长地送出一句:“英台听说惊又喜,楼台迎接梁姓人。”前台的观众一听,先愣了一下,紧接着被这人未到,声先至给激了起来。青皮听了带头叫了一声好。烟斗叔见了,从腰带上抽出烟斗,点燃抽了一口:“还行吧?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嗓音太低,听着不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程梅生踮起步子,轻轻上了台。台上的“祝英台”左手一举,作了个眺望动作,右手随着将水袖一甩一抓。往右手去的方向望了望好像没有人影。身体往前倾去,像是要探出楼台外。右手水袖往后一甩,左手虚扒住栏杆,作了个兰花掌翘。她眼睛从右往左上一移,一定。
一双忧心忡忡又带着期冀的眼睛,在河面的波光下,显得熠熠生辉。程梅生这一亮相,底下的观众都静下来。见梁山伯久不来,祝英台在楼台栏杆处徘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女扮男装,才高男子一筹的奇女子,此时终于露出了些小女子情态:“英台想见梁山伯——”
这折戏讲得是,祝英台与梁山伯自许婚约。梁山伯得知祝英台是女郎后,前往祝家庄提亲。可没想到,祝英台父亲已经将她许配给了马文才。梁祝两人在楼台相会,却是最后一面了。历来是《梁山伯祝英台》中观众们最爱看的“肉头戏”。虽然唱词程梅生都记得,但这戏没有师傅给她讲过。她只能自己跟着曲调,现琢磨情感。
可当她想起后面的唱词时,自己的眼睛先花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姆妈。程芳双手交握,看着她的眼睛说:“真要唱么,那蒋山动手怎么办?”程梅生直直回视着自己姆妈:“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听到这,程芳的眼睛一颤,她垂下眉毛,将视线移开了:“那如果侥幸活下来呢?”程梅生知道自己的话最终还是伤了姆妈的心,她不自觉地把两手握在一起,指节都发白了。但这个时候,她是不能躲避的,程梅生的心底有一种奇异地平静,好似一切尘埃落定,自然就该如此:“唱戏,去上海唱戏。”
“祝英台”转身扶着椅子坐下,目光仍在楼台之外:“——却有暗泪苦在心。”这一声凄凄婉婉,落腔甚至带着些抽泣的鼻音。台下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台后的木鱼打着清板。这一段虽然有约定俗成的唱词赋子,具体情节怎么走,唱词长短,却是由台上的戏子来定。有些戏子来劲儿能唱七八段不落地,有些则按部就班,唱完赋子就算,全看个人喜好,只要唱得好听就行。
程梅生这种唱着唱着好像真哭起来的路数,没人见过。连烟斗叔都听得忘了抽烟,只让烟斗自己在那儿燃着吞云吐雾。就在人们的注意力全在程梅生身上时,一艘大船带着一连串的小船,从远处驶了过来,一个穿短打的流氓站在船头,身上不伦不类地系着个大红绸。他大声吆喝起来:“让开——让开——”
不等其他船只反应,那大船就不管不顾地压进去,将河面上给搅了个人仰马翻。甚至有些小筏子和木船避让不及都翻了船,裂了口子,漂在一旁,孤零零地晃着。周围的船刚想骂人,却见那船头的流氓腰上憋着德国盒子炮,都默默地缩到了一旁。这是保安团的大船。
楼台会唱到这里,一般梁山伯就该上了。派场师傅也按着肩膀,看着时机准备把“梁山伯”往上一推。一群短打戴着草帽的流氓却从后台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将衣服一撩,露出腰上的盒子炮。他按住派场师傅的肩膀,一笑,嘴里镶着颗大金牙:“我们团长,今天要唱梁山伯。”
程梅生在台上听到了后面的响动,却不能停。她一面起身,一卷水袖作沉吟状,一面默默往柱子旁靠去。像是在准备对梁山伯的说辞,“祝英台”虚虚看着柱子,缓缓地说:“英台当初相约定,要把终身托你身……”程梅生心里想的,却是姆妈收拾行李的样子。程芳听了程梅生的话,什么话都没说,只紧紧一握自己女儿的手。
家里本就家徒四壁,一个包袱就装了她们所有的家当。姆妈从床下取出一把旧锁,将家门牢牢锁上了。那把大锁生了锈,沉甸甸的,却像是什么坚固的基石。程芳揽着细猴,踮着小脚站在家门前。她的眼睛又亮又沉静:“你只管去唱。”说完不再看程梅生,转身费力地走上了布满石子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