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千秋 第18章 遇红莲（一）

周朔年出了门，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姚青等候多时，与他点头相认后便抬腿带路。

周朔年跟在他后面，暗市的布局很复杂，这个小鬼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被狗追着跑了上千回，这般行云流水，真是叫人佩服。

“这边的情报所在西巷么？”两人仍旧处于暗市中，周朔年却忽然开了口。

姚青连忙停下步伐，转身比划:“大人！暗市行不可言！”。

周朔年笑出声:“我当然知道，立这规矩的时候，我还跟解澜吵过架”。

姚青闻言，一会儿放心一会儿又急忙比划:“那大人这是明知故犯！切不可如此！”。

周朔年看他行动愣了愣，半晌缓缓问:“你这哑语……是梅识教你的吗？”。

姚青听见梅识名字明显呆住了，但很快摇头。

周朔年心说难怪，梅识被解澜所杀，这个小孩大概是他留给裴璟的唯一念想了，必定被灌输了不少‘解澜心狠手辣，变态无比’这类话，才让他这般谈虎色变。

周朔年摸了摸他的头，随后同样手语:“辛苦你了，继续走吧”。

从姚青的角度看去，周朔年带着面具，未露面容，此刻行止十分的端正儒雅，他以为自己思念过甚，闻到了二月梅花香，大有恰似故人归之感。

姚青点了下头，便立马转回了头。

周朔年不用看也知道，小孩在偷偷抹眼泪了。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迈步继续走。

周朔年负手而行，面具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尽管如此，他不想裴璟伤心，梅识不死，后面的剧情就推不了。

周朔年忽然明白自己非来这一趟的目的，原来是心中有鬼，求个心安。

姚青走路沉稳，但他腰间那枚红梅玉佩却摆动如湖水波荡，周朔年看见了，淡笑了下。

既然干预了，那便做到底。

二人走回了大街。街上行人虽络绎不绝，却静地吓人，没有一丝声响。

忽然天空打下一滴雨水，落在了周朔年将要踩下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不止一滴地落下。

“鸟屎？”周朔年没看清楚道。

前面的姚青早已顿住脚步，仰头看向上方，眉头紧皱。

其实仔细一看地面上，乳白的鹅卵石沾上了一点猩红，透着铁锈味。

西厢前的城头，硕大的暗金色凤首口中冒出的鲜血愈发多。

姚青下意识退后两步，忽然撞到了身后的周朔年。

周朔年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越过他，挡在身前。

此时，西厢城门后的呜鸣声震耳欲聋，城门缓缓打开，浓雾跟着弥漫，看不清门后的情形。

忽然，姚青听见那处传来了清脆铃铛声，又胆大地在周朔年身后探出了头。

周朔年负手而立，好似已经猜到来者。

好一会儿，城门外终于显露山水，粉衣绣花鞋，双横的假面女子手持梨花篮，所经之处皆留白色，活像人死送葬。

城门完全打开，凤首口中血液不见，只闻不知何处传来凤鸣，响彻四方。

铃铛声愈发清切，粉衣女子绕在路的两旁颔首停下，领头持长旗者剥开烟雾。

华轿上绫罗随风飘拂，影幕后赤色身影模糊难辨。

来者约莫几十人，全全伺候的是轿中一人。

这种骚包又高档的出场方式，周朔年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城门再次关闭时，阵首持旗者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退开。

此时原本藏身入幕的人又纷纷从店铺中走了出来，朝着华轿的方向，齐齐下跪。

姚青差点要跟着跪下去，却被周朔年拉住，他回头看了眼姚青，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摘下面具，特意假作恭敬，拱手淡笑道:“江南周慕，不知解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姚青心跳慢了半拍，虽然他和周朔年接触不多，可无论何时他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成想遇到解澜也要俯首做作一番。

前头半晌没有回声，红纱中伸出一柄青色折扇，里面的人缓缓开口:“人呢？”。

周朔年挑眉，反问:“什么人？”。

话音落，轿子突然飞出一道光似的暗器，周朔年随即抬指接住，定睛一看，是一封信。

轿中人淡淡道:“是你的书信吧”。

周朔年皱眉，挪开拇指，是一个端正的棠字。

半晌，他抬头道:“是。解大人从哪得来的？”。

轿中未再传出声音，姚青偷摸地扯了下周朔年的衣角，极低声音地叫他:“周大人……”。

周朔年摸了摸他，淡笑道:“害怕吗？有我在呢”。

‘铛铛’。铃声响地与方才不太一样，但这一堆人却跟得到指令般开始继续前行。

周朔年一手拍着姚青的肩膀，仍旧立于原地。

直到那华轿落在自己的面前。

红帷被拉开，鹅卵石的路上铺上了层狐毯，轿中人终于缓缓起身下轿。

姚青捏紧了手，想看又不敢地眨眼，看见那人赤着脚踩在狐毯上，一步又一步，向他们靠近。

姚青个子还没长高，不抬头只能看见绯红色的衣摆，然而他刚抬起头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他是见过解澜的。此人心思难揣，性格古怪多变，但自身的打扮却自始如一，最靓丽的颜色也只有鹅黄。

面前这个，虽然和解澜长得一模一样，却身着红衣，唇上朱砂衬得皮肤雪白，眼角落痣，额前散落发丝，丹凤眼愣是折腾出含情的韵味来。

这怎么可能是解澜！

姚青想着，目光已经停在那人身上良久，不知不觉，那人也看向了他。

周朔年瞥了眼，抬手遮住姚青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把他按回了身后。

随后，他又客气道:“解寄瑾大人，千里迢迢从南疆赶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解寄瑾才把目光挪开，意味不明道:“周大人这般生分做什么，还是我这张脸，让你汗流浃背了？”。

周朔年呵笑回答:“解大人与那疯狗自然好分，眼拙却也混不到一块去，只是您如今是今非昔比……若是一个不慎，我可没有哥哥兜底，小命不保如何是好？”。

解寄瑾听出他话里的暗讽，折扇遮面低笑几声，点开天窗说:“若是当初他同你一样识相，不那么‘傲骨铮铮’，我也许会替他求情，可惜谁让他招惹到了解澜呢……”。

姚青又探出头，但紧接着下一秒，解寄瑾眼神一变，红袖卷起，姚青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周朔年总归经历过风雨，突然被掐住脉门，倒也不慌不忙:“解……”。

解寄瑾指间收紧，谈笑之意尽收:“所以，你最好识相到底，少给我兜圈子。人在哪儿？”。

周朔年不以为然，配合地咳嗽一下:“…什么人？”。

解寄瑾面色不好，指尖又陷入皮肉几分:“不见棺材不落泪”。

解寄瑾的手劲发狠，不是玩意，周朔年这回被薛四娘说了对，冤唱窦娥冤。

姚青睁大了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二人。

周朔年双腿渐渐离地，窒息感逼近，神色不同动作，已然蓄势待发:“…解寄瑾！”。

再玩下去，我一掌劈死你。

话音刚落，解寄瑾目光偏移，突然退后一步，松开了手。

周朔年猛地弯下腰，咳嗽了几声。

“周大人！”。

一根几乎无人察觉的细针与解寄瑾分手的同时，深深嵌入了木中。

解寄瑾顺着飞针穿过来的方向看去，毫无踪影，这般消声匿迹地功夫，实在令人胆寒。

“何方的好君子？玩暗处偷袭的把戏”。

周朔年皱着眉，在姚青的搀扶下起身。

姚青拉着他退后了好几步，周朔年按着他停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

解寄瑾不屑地瞥了二人一眼，并未多言，他坦开折扇，继续说:“城中已然封锁，出口都堵死，这位客人不如早些出来，早些解决”。

周朔年这才想起来方才帮了自己一把的人，他跟着目光看去，半晌装蠢般开口:“解大人，方才是在以我为饵？”。

解寄瑾看他一眼，哼了声:“脑子不算白长”。

周朔年听完颔首，无声冷笑，重新负手而立。

你给我等着。

等了一会儿，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解寄瑾有些不耐烦了，招呼上一旁的人:“阿衡，这位客人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方便直接出来。你带一队人，去将他‘请’过来”。

阿衡抱拳应声:“遵命”。

然而，阿衡领人刚走没两步，那个在暗处偷袭的人，便从一堆杂物中磕绊地走了出来。

解寄瑾微微眯眼，那烟雾缭绕他没看清，但听到了几声竹竿戳地的声音。

周朔年也不禁疑惑，他笔下既没有瞎子也没有瘸子。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其实撑竹竿的，也可以是一个傻子。

那人缓缓走了出来，虽面容俊俏，但面色如土，加上他撑着竹竿走路，好似是瘸了条腿，仿佛无药可救地步。

这人是谢霏絮。

周朔年不由地下意识退后半步，随即他意识到解寄瑾还在一旁，又忙地收回痕迹。

这点小动作，解寄瑾也早已收入眼中，他装作无恙问道:“这位少侠，不知如何称呼？”。

谢霏絮沉默半晌，随后有条不紊地撒谎:“鄙人姓谢，单名一个棠字”。

周朔年皱眉，这小崽子是故意的吧。

解寄瑾想起此人不可估测的功力，好似温和地一笑:“原来是谢少侠。我看少侠未执面具，想来不清楚城中规矩，并不是城中之人。只是不知道，谢少侠来此，有何目的？”。

谢霏絮面容未改，指间却捏紧了些竹竿:“我来寻人的”。

解寄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哦？不知谢少侠所寻何人，我等是否能协助一二？”。

周朔年忽然背后发凉，微感不妙。

谢霏絮刚打算拒绝:“不……”。

话音未落，周朔年突然上前几步，插入话题:“寻人——我在这城中认识的人很多，想来可以帮忙。不知这位……谢少侠，你所寻之人，是男是女，相貌如何，年岁多少，身高几尺，如何衣着？”。

周朔年不知道谢霏絮根本没打算开口，一上来就将话堵到了死角，任谁也不再好拒绝。

解寄瑾笑容略微僵硬，他侧过脑袋:“没想到周大人这般乐于助人？”。

“没办法”周朔年回笑:“坏事做太多，积点阴德好投胎”。

一旁没见过世面的姚青，眉头快挤到一起:“……”。

半晌，谢霏絮无奈开始描述:“有劳了。在下所寻之人是为男子，不过……相貌……不知，年岁……不知，身高大概七尺，衣着……也不甚清楚”。

这下连解寄瑾都有些哑口无言。这是寻人还是寻仇？

周朔年更是没话说。

唐瞬是不是活腻了才敢把谢霏絮放来暗市找他的？！

“这么说”解寄瑾神色古怪道:“谢少侠与此人并不相识是么？”。

“不”谢霏絮否认道:“他是我意中人”。

话音落，周朔年连同一众人不由地咳嗽起来。

解寄瑾轻咳了一声，确认般道:“男子？”。

谢霏絮反问:“有何疑问吗？”。

“自是没有”解寄瑾解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碍世俗。只是，谢少侠既不知样貌，也不知年龄，要寻人委实有些麻烦，不知……少侠可知他名字？”。

周朔年捂着嘴，心道不妙，万一谢霏絮死脑筋说了他的化名，解寄瑾想不猜到自己都难。

姚青见他面色不好，低声问道:“周大人，你怎么了？”。

周朔年低下头若有所思，忽然间，他瞥到姚青，心生一计:“小姚，你过来……”。

解寄瑾此时无瑕顾及二人，又问道:“若是不知道，也无妨”。

谢霏絮良久未出声，并没有报出周朔年的化名，微微点头。

“虽说谢少侠情深意切，为了心上人，身负重伤也一往无前，感人是感人”解寄瑾道:“可少侠并非城中人，入了城，不免是坏了规矩……”。

谢霏絮神色仍旧未改分毫:“是谢某唐突，寻人心切，还望这位大人见谅，倘若有所不敬，悉听尊便”。

解寄瑾见他识相微微颔首:“那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