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黄昏,太阳终于下去了。
众人吃饱之后,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林子里已经开始吹凉风了,一扫之前疲惫,将士们换上草鞋,全部整装待发。
张居正眼里有光,走到马车旁请命,太子撩起帘子看大家都准备好也是一笑,言语激动,“好,各位将士受天地祖宗之命,为天下为民,本宫定不负各位。”
林中哗然响起将士之声,太子丢弃马车,同张居正一前一后骑马而行。
一路上,便依张居正所言,太阳大的时候便不走,晚上的时候再快马加鞭赶上日程。
大约七八日的脚程,一行人已经临近徐州地界。
——
谢宿冠礼,由他亲自操办,他身居礼部尚书,准备这些事宜还是得心应手。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边关传来的文书,曲常侍端着一副红字呈在他旁边,“陛下,这是礼部送来的给三皇子冠礼时用的字号。”
一共三副红字,景安 景年 景平
皇帝一眼便看到景平二字,语气中带着点点的怒气,“这是谁出的?”
“朕的儿子,就没一个是平常之辈,今年江蜀一地一年三收,举国欢庆,就要这个。”皇帝拿着手持点着正中央的红纸,大笑一声。
皇帝沉静下来,也不由得感慨,这么一晃,谢宿任侍朝廷五载,竟然今年才行冠礼,他不禁想起自己冠礼的时候,还因为和沈德鸿那个老匹夫争抢余家娘子而被先帝罚禁闭,这一代的孩子,真是比他们早智的多。
“曲庆,你说这谢宿,薛伯祁,张居正,严世锦,放在哪个朝代,都得是百年难遇吧。”皇帝眼里有疲惫之色,似是又点点伤感,“人不甘平,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一般人,当年朕拼了那么久才稳固朝堂,太子只怕会比朕更艰难。”
曲常侍手中一顿,言语安慰,“三皇子,薛吾卫,张大人,国师大人都一心为国,太子殿下又有陛下护佑,定能一帆风顺。”
“百年之后朕不在了,就单单他一个薛家,凭太子手段能压得住?”皇帝咳嗽声音止不住,当年他扶持薛家,让薛季一家独大,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们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现在黄土都埋了半截,当年与他结伴同行之人,也尽数殒命。
岁月从不败美人,他年少爱慕的女子,即使为沈德鸿育有一儿一女,仍然美丽的如当初所见之样。
他闭上眼睛,似是回忆起和那女子的美好。
沈德鸿和沈大公子战死沙场,沈家男丁死的死,残的残,薛家联合六部尚书检举已死之人叛国,谋逆,按理说,剩下那些妇孺,沈家功过相抵,流放便可,可皇帝宁可顶着这全朝廷的反对,也要屠尽沈家女子,派大批金吾卫屠杀武当寺学艺的沈家嫡女。
将沈德鸿的发妻,拉入床榻之上践踏足足三天,听闻那三日后宫时时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咒骂。
正是因为这件事,太傅和他心生间隙,骂他不仁不义,皇帝却不以为意,沈德鸿和他争女人,谋逆,明明是他背信弃义,为什么和他年少共同谋事的人却要站着那个反贼面前。
不知不觉间,皇帝斜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曲常侍寻来大氅,替皇帝披上。远侧铜镜上映着二人面容,疲惫又沧桑,这幅老态好像来的极快,他这辈子一辈子都在皇宫里,服侍了陛下一辈子。
暑中有雨,如甘霖一般,浇灭炎气。
金陵的花,淋了雨,渐渐冒出头来。
这千人军团历时两月,皇帝便迫不及待邀宫中一众大臣参观,因为太子带走大批金吾卫,宫中人手不足,这谢宿的冠礼便由这千人军团护卫。
冠礼声势浩大,锣鼓喧天,皇帝面上做的很足,赐谢宿汗血宝马一匹,赏他超越历代茶马古道的生意,赐谢宿金铜钱一贯,赏他活络边关一带的商贩,互通有无,赐谢宿玉书一本,赏他上任礼部,从未出现过科考作弊……
谢宿一路行至拱门之前,今日他穿着正红蟒纹圆袍,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簪青玉,
他的面容不似张居正那般总是有股淡淡的柔意,而是标准的帝王相,眉目硬挺,薄薄的一层皮挂在骨头上,脸庞瘦削,便如云彻最开始在金陵见他那日,坐时眼神尖锐,如虎踞,走时身姿轻盈,若狼形。
曲常侍身后跟着的是徐常侍,二人一前一后候在宫门口,见谢宿一队人来,眼中续着泪,声音高昂又有激动的颤抖“殿下,下拱门,行冠礼之后,咱就是成人了。”
他记得初见少年之时,曾因少年一句:哀民生之多艰,被皇帝罚跪在寒冰之上三日,彼时倔强少年也已长成现在倜傥模样。
男人直视前方的眼里有几分动容,明明应是乐景,他却叹了口气,扶正发髻,翻身下马,身姿高挺,当年还不及他腰高的孩童已经如此之高,挺起这宽大的锦袍。
“曲常侍,多谢你来接我行冠礼。”
一路上,男人都怏怏之态,连声音都有些单薄,扶着袖袍,
“雨后暑中,好像更热了些。”
曲常侍不明所以,还是应到,“奴才让他们拿着冰靠近些。”
这一行队伍,过了宫门,垂花门,太极门,甬道,一至到金銮大殿。
朝臣位列两侧,皇帝皇后并排而坐,曲常侍示意谢宿稍安勿躁,自己小步跑到皇帝身边,接过圣旨,大声朗读起来。
曲常侍的声音响起,东南西北四方锣鼓伴奏而和,威严壮丽,漫天飞舞而过群鹤,皇帝一脸严峻,因面上没有表情,而双颊两侧的肉垂了下来,连着嘴角下垂,坐在明堂之上俯瞰站在大殿中央男子。
曲常侍读了一长串礼词,听的人昏昏沉沉,终是等着他读完,皇帝站起身来,亲手提笔写下谢宿冠礼的字,“冠者字之,希尔成人,恪守君王之道。”
皇帝的话简短,言语之中,漠视亲情,半垂着眼皮,看着下面的人,“赐子,景年二字,以保南召岁岁年年。”
曲常侍接过玉冠,缓缓走到谢宿身旁,意欲为他加冠。
而一直低着头的男人这时猛的抬头望向曲常侍,整个人,双眼一翻,倒在这金銮大殿。
一派大臣丢掉玉篆,慌忙搀扶三皇子。反观另一派大臣则是侧身以观,眼中似有询问质疑那倒在地上之人是否晕了过去,皇后也被吓得从高座上站起,反观整场最平淡的人,倒是皇帝,南召的天子,双腿叉开,单手拄着腿,冷漠的看着底下乱做一团。眼神中似有玩味。
三皇子行冠礼时倒在金銮大殿的事情,一下子传开了。
诸位大臣联合御史大夫百余名官员守在养心殿外,等皇帝召见。
养心殿内,严世锦,薛源平,郭佑坐在下位,皇帝坐在上位,四人俱是缄口不提。
屋内氛围,使得侍者俱是不敢大喘一口气。
“曲庆,他怎么样了。”皇帝拄着腿,扶着额头,半闭着眼睛,看似运筹帷幄,实则手心隐隐已经出了汗,这么多大臣堵在门口,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是天子,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医署还没传信,说是殿下还晕着,应该行不了冠礼了。”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真是朕的好儿子,冠礼还不望送朕一份大礼。”
薛源平蠕动身体,常年受伤使得他久坐之后腰上总像是有小刀刺他般,清理掉嗓子里的浓痰,一双鹰眼幽幽攀上曲常侍,“殿下不过是晕了过去,御史大夫那帮人不去太医署,站着养心殿外作甚?”
严世锦也是捉摸不定,只觉得如坐针毡,手指止不住的拨动手持串珠,刚要说什么,皇帝暗沉的目光示意他闭嘴,开口道,“郭佑,你说御史大夫他们要作甚?”
郭佑早已老僧入定,坐在椅背上半睡半醒,整张脸老的不能在老,听到陛下传唤,缓缓的剥开垂下来的眉毛,露出那双极小的眼睛,笑吟吟的哼着小曲,“老夫不知。”
他语气轻飘飘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气的薛源平猛的一拍椅子,虎将威严吓得周边侍者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丞相大人,陛下问你话,你就这么搪塞?”
“哦?”他的一个音转了好几个弯,听的人头皮发麻,“莫非薛太尉知道?”严世锦看着郭佑也是有些头疼,郭佑这个老妖精,真是越老越精,
当年新法变革,没战队的世家倒了那么多,倒是最风口浪尖的丞相一脉,屹立到如今,连皇帝都没法。
薛源平被他噎住,面上横肉涨红。
严世锦折扇一收,强装镇定拱手走至殿中央,“陛下,不如让臣前去太医署看看三皇子如何,也好让陛下安心?”
薛源平冷哼,看不惯严世锦那副讨好谄媚之举,一旁的郭佑眼珠左转右转,古怪的声音带着丝丝嘲讽,“国师莫非有那飞天之术,飞到太医署?”
“丞相百般阻拦,与那外头侯着的人是和居心?”
再看殿外,午时日头正浓,几十位大人脸上已经被晒得通红,御史大夫更是练练擦拭头上的汗。
穿着太医署的衣服样式的小使者从后院悄悄地走至殿前,由徐常侍带入殿内。
与御史大夫交好的刘侍郎走至他身边,递上一方绣帕,言语殷恳,“俞大人,要保重身体啊。”
“古之未有先例,今由吾率尔辈起,生死攸关,俞某对不起诸位。”御史大夫身体微颤,慕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和不忿,“然某率天地祖宗之命,接御史大夫一职,监察百官,以正天明,不可不犯难。”
有几位老臣闻此眼中续泪,握紧拳头,重重甩下官袍,嘭的跪在地上,“臣请谏言!”
坐在殿内的人,听着外头臣子一声一声的呼喊,直听的皇帝额头青筋凸起,太阳穴止不住的突突跳,许久未开口的皇帝,眸光一转,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抚摸着龙纹玉玺,“让御史他们进来。”
侍从收到指令,大开养心殿门,殿内只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和外头树上鸟儿鸣叫之声,
御史大夫见皇帝面色难看,面上未有丝毫退缩之意,反而上前一步,“臣敢问,三皇子为何晕倒?”
皇帝面上轻笑,“这是朕的家事,御史也要过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