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淳一路小跑,临近东宫漆红大门时,停下脚步,娇软小手在头上抚弄珠钗。
如今她年芳十四,长发及腰,每日掌管梳头的女官梳上一个时辰方可将这秀发盘在脑后,又需搭配珠翠半个时辰,点面化妆又要半个时辰,要说她面容,脸型并不是标准的鹅蛋脸,五官长的也不算出彩,大部分还未退去稚嫩。
前些年,倭国姬发式盘髻传入南召,脸颊两侧发丝齐颔,又有两绺垂在额头上方,梳此发者看起来十分娇俏,因得她偏爱,皇帝下令,宫中只许公主一人梳此发髻,发髻两侧时常垂下飘带流苏,要是听到远处传来铃铛悦耳的声响,准是元淳公主来了。
“玉姑姑,你看淳儿发髻乱吗?”女子娇软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之意,玉沽苦笑,他们这南诏国的小公主只有在见国师才会如此拘谨。
“给殿下梳头的都是宫中手最巧的宫女,一整日头发髻都不会散,只需奴婢给公主梳一下两侧垂发髻。”她从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手中接过随身携带的玉梳,轻柔的替她梳起额前发丝,旁边的宫女半幅着身体,举着铜镜。
元淳看见镜中自己,眉间花钿衬得她肤白貌美,不由得笑起来,“世锦哥哥说淳儿画花钿妆最美,果然不假。”
东宫侍者离老远瞧见公主来访,小跑着走到公主殿下身旁等候差遣,“太子哥哥,眼下在哪?”
宫人满脸陪笑,弯着腰扶过公主,“殿下正和国师大人在后园下棋,午后日头好,又是时节,池中荷花开的浮香绕岸,国师大人还说今年池子里的荷花最香,是好兆头,奴才领公主去看看。”
元淳昂着头,听小宫人言语,这人是个聪明的,净捡着好听的,她爱听的话说,一路上逗得她笑不止,单不说元淳给他的赏钱,就这小宫人在主子身边的得脸劲都羡煞周旁一众仆从。
眼见快到园中小庭,元淳一使眼色,被压着许久的宫女挤开那小宫人,柔声道,“殿下,风筝在这呢。”
元淳示意她将风筝放出去,她穿着华服,衣服上绣着大团锦簇的花朵,抓住高悬在空中的风筝时,因衣料乃是双织蚕衣,动起来时,料子浮现点点金光,肩上披帛也随着她跑起来而浮在半空之中,整个人灵动的像是从天上跑下来的仙女。
少女之姿很快吸引亭中对弈二人,少女冲着亭中招手,“太子哥哥,淳儿最喜欢的风筝掉在你这池塘里了。”
太子闻此,本就因在棋局被杀得片甲不留恼怒,现在更是扶额皱眉,“世锦,本宫棋未胜,眼下还要赔小妹一个风筝。”
“左右不过是小亏,殿下今日得了陛下准许,南下徐州之地勘探,本朝历代太子,从未有过如此殊荣啊。”
严世锦一颗棋子定胜负,眼中因少女闯入,已经没有心思在下这有些枯燥的棋。
太子闻此一笑,眼中有向往之意,“本宫在这金陵呆了二十四载春秋,还从未见过外面的人和物。”
国师将他眼底神往之情尽收眼底,似有打趣之意“人殿下还是别看了,咱们金陵的第一美人听到了可是要神伤了。”
“世锦,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太子眼里有抗拒之色,俗话说,这男女之情,越是门当户对越不容易生情愫,这全金陵的贵女,能配得上太子的只有那薛家娘子一人,长姐是后宫中之主,父兄更是权倾朝野,占了南召的半壁军营。
“她是我小姨。”
严世锦却不在与他语,站起身,接过少女手中湿漉漉的风筝,替她擦去袖口处不小心沾上的荷花花瓣,“既然坏了,就扔了吧,我在寻坊匠给你做个新的。”
元淳看着严世锦轻柔的擦拭她的衣袖,头额低垂,脸上笑意浓蜜,一抹绯色沾在脸颊双侧,“世锦哥哥前些日子,刚送了淳儿从塞外带来的狐裘,现在又要替太子哥哥送淳儿风筝,比淳儿的兄长还要好。”
三人席卷而坐,男的俊美无双,女的娇俏玲珑,共同观这一池繁花。
好像这世间一切纷争,都化解。
——
时节正盛,宫中用冰奢靡,每日进出宫的冰块垒起来可成高山不可翻越,光是宫中妃嫔每日吃的冰镇瓜果,都要累死几百匹牲畜运送,金陵的凉气吹到南面的徐州,这里瘟疫横行,每日暴尸街头的人垒起来也有高山那般,让人望而生惧。
暴乱,无休止的屠戮这座昔日繁华之城。
皇帝命太子携张居正等一众太医署,以及一批将士,前往徐州制暴。皇帝在太子临行前,久久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放行,并给张居正等人下达死命令,必须保太子安全。
说来也是谢宿数次获功,五年来,在朝中声望很高,早已经压过太子风头,今年更是值他冠礼,听闻徐州瘟疫横行,主动请缨远赴徐州疫情,同批递上奏折的还有张居正和太子共三人,太子心肠软,见不得百姓受苦,皇帝本是回绝,他为一国太子,身份尊贵,受不得一丝伤害。
后来,经国师劝阻,要是再让谢宿破了这疫情,他行冠礼那一刻,怕是要让朝中不少前太傅旧党心中长草,皇帝这才同意太子和张居正一同前去。
大不了随行军队多备些,张居正见多识广,什么事都可由他扛着,让太子走过过场,也能压一压这贤名在外的三弟。
仪仗铺张,这太子还没出城门,就像是破了疫情而归,城中妇孺老少皆是手持时令鲜花送行。
谢宿站在危楼之上,目送这位兄长赴任徐州,只是眼神空洞,似是宫门处皇帝怜爱太子的父慈子孝的场景对他有所触动,整个人面上说不出的冷峻。
他身旁的侍者替他披上一件狐裘,夏暑时节,他身上却冷得出奇,细看下去,头上隐隐被冷汗打湿。
“殿下,咱们回去吧。要是被看见了,又是事端。”
宫门送行,皇帝下令举朝送行,谢宿独独未去,称病告假,眼下却出现在阁楼上,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去,只怕皇帝会更疑他。
“再看会吧,本官这位风光的哥哥第一次出任外务,说不定能旗开得胜,一举破了这瘟疫呢。”他语气阴仄仄的,和他身上一样,似散发着寒气,目光在太子身上久久不能移动,观了好一阵,瞧见陪行的张居正,嘴角勾起一抹嗤笑,手指在墙柱上淡淡的写下他的名字。
想起金陵人常说,这年轻的金科状元有当年的谢小皇子之才,二人同为未经弱冠,就中状元。
幽幽道,“张居正,也配跟本官齐名。”
越往南下去,天越晴,也越热,太子在马上骑了半日隐隐有中暑之症,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侍者看着心疼,就近邻寻了马车,让太子坐在轿子里。
又耽搁一番,寻来大块寒冰,摆放在马车里。
张居正骑着马随着马车同行,脸上泛白,看来这大日头荼毒了不少人,本来此时匆忙,为了图快,都是轻装骑马,有了马车,脚程要慢上许多。
眼见四下疲惫,太医署众位大人也模样疲惫,张居正只好和太子请示,让众人歇息片刻。
却见太子在马车里迟迟不发声,许久,太子侍从从帘子里探出头,向后面一众人等望去,又看了看张居正,声音尖锐,“张大人,我看大家都挺好,是你想歇息了吧。”
侍从撂下帘子,语气似是没得商量的余地,“殿下中暑尚能同行,徐州疫情人命关天,大人还是忍忍吧。”
张居正闻此双眉紧蹙,眼神迟迟移不开太子的马车,星眸里有着气愤之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给太医署等众人分发遮阳的斗笠,这是这东西戴上实在闷热,不戴这大日头也是难熬,只好单手撑着斗笠,骑马的速度又放慢了许多。
江太医眼见随行者面色都不好,快步骑马走到张居正身旁,“张大人,再走下去怕是各位将士都要有暑症啊。”
张居正也有难言,“此事我刚才和殿下说了,殿下不愿耽搁行程。”
二人俱是一叹,这一行队伍,除了打头阵的太子殿下的马车是不是放出几许凉风,这后边一个个,冒着都是火气,有些士兵热的身上瘙痒无比,这刚行半日便如此,后边的路又要如何走。
张居正勒马上前,收紧缰绳,马儿长长嘶鸣,“到前面树林里,原地休息。”
马车里侍者猛的撩开帘子,皱着眉看着张居正,而张居正也透过那侍者看见太子倚靠在厚厚的锦缎上正在小憩,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一拂官袍,翻身下马。
众将士见张大人下马,也都放松下来,三五成群的一屁股坐在树根底下,将衣服脱下,拧掉汗水。
张居正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打湿了大半,太子这时也醒了,从马车上走下来,“张大人,咱们何时起行?本宫身体也好了许多,可弃马车而行。”
“殿下勿急,午时过后,日头会更大,等晚上再行也不迟。”
“晚上?只怕众将士疲惫,晚上行不了几里路啊。”太子揉着头,见一些士兵脚上已经磨破了,脸上有爆皮脱水之证,“先歇息吧,等日头下去,再行。”